霍比特人们风雪中停留了一阵，终于失去最后的力气。好在那些巨石经过小道、直奔深渊，并未阻塞道路。而那听起来古怪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仿佛只是精灵在冰天雪地之中的错觉。
但无论如何，队伍中的那些小个子们是彻底撑不住了。
博罗米尔始终关切着他们的状况，发现梅里被冻得唇色发紫，他立刻大叫：“甘道夫！生个火怎么样？”要么生火要么死亡的关头似乎已经到来，那四张苍白的小脸像被冰封了，话也说不出来。
领头人首肯了。但即使远征队身上有着不少木柴与引火物，但要使火苗在潮湿的燃料上现身、且在盘旋的狂风中持久不息，并非人力所能及，精灵与矮人同样做不到。
最后是巫师勉强转身、拾起那捆枯柴，他将它高举了片刻，接着下达指令：“Naur an edraith ammen!”法杖尖端戳进那捆枯柴中，一大团蓝绿色的火焰瞬间窜出，劈啪作响。
火焰以优美而顽强的姿态燃烧，那巫师赠予阿斯翠亚的罗盘，也在此刻悄然变化。背面渐渐出现一圈火焰的刻文，而众人身旁的积雪则作为那花纹的倒退，渐渐消融。
“这等于是打出了‘甘道夫在此’的招牌，从幽谷到安度因河口，人人都能读懂。”甘道夫将一只皮囊递给梅里，那其中装着幽谷的甘露酒、米茹沃，他示意将它传下去，每人都喝上一口。
此时，敌人的监视与否似乎已经不再重要。火焰将堆积的雪墙层层融化，在路上烧出一团泥潭。霍比特们终于恢复了血色，伸着手上前烤火。弗罗多所做的、归家的梦也在此刻远去了，他们只剩这一团温暖的火。
莱戈拉斯对甘道夫提议，既然行程已经暴露，不如动用法力将积雪融化，远征队好借此快些行路，度过隘口。但巫师直言、没有点火的东西，即使是他也无法做到在大雪中开出一条路来。
“如果精灵可以飞越山脉，他们或许能把太阳接来拯救我们。”
那精灵听了这话，居然轻笑一声，仿佛他的心从未被暴风雪打搅。莱戈拉斯含笑瞧着烤火的同伴们，他说：「那么，我去找太阳了。」
他转身走进风雪弥漫的前路，在还未破晓之时，他的金发竞也显得黯淡了。莱戈拉斯只跑远几步，就立刻融进灰蒙蒙的世界里，好像他原本就不在那儿，也不打算回来了似的。
阿斯翠亚的心用力跳了两下，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
“他做什么去了，蒲尔斯达？”
“去探查前路。”日晷在此时看不出时间，但黎明一定不远了。只是、若暴风雪始终不停，他们需要一条退路，“如果这恶劣的天气一直持续，我担心我们赶不到隘口，甘道夫。”
她没有听见回应。
于是阿斯翠亚走过热烈的火堆，看着来时的路，最终踏了上去。另一只精灵也隐没在雪中，阿拉贡则向巫师递去眼神——这场大雪像是专门为了他们而准备的，一定有谁在暗中阻止他们的行进。
倒不如快些回头，选择另一条路。
但甘道夫并未回应，只沉浸在艰难的思绪中。于是那神行客并未多言，只叫上博罗米尔一起，用他的盾牌去后方开路，为原路返回做准备。
火光摇曳间，风似乎吹得不那么刺骨了。拨开来时积雪的两个人类、逐渐变成两颗星星一样的小黑点，在渐亮的雪山上越行越远。最初见到火焰的欣喜不见了，弗罗多的脖子僵硬又酸痛，好像被重物坠着。
他终于开始怀念、快要被冻死时的那个梦境：比尔博伏在写字台上，山姆蹲在花园里。
阿斯翠亚在来时的路上走出很远，转过两座熟悉的山峰，周身的寒冷都快消失不见。她抬头望向微亮的天空，风雪竟然也消失不见。精灵停下脚步，怀疑自己走入了法贡森林一类的禁忌之地。
但她仔细聆听，还能听见身后博罗米尔与阿拉贡的声音，证实着这一切的真实。阿斯翠亚用力踩进雪中，发觉这里的积雪才没过脚腕。
弗罗多还在追忆，那两只精灵却很快就回来了，他们带回了远方的、几乎相同的消息。除了远征队正在行走的这段路，前后几乎都看不见大雪，只有轻飘飘的一层雪花铺在地上，顶多冻一冻霍比特的脚趾。
“我说，这不是一般的暴风雪，就是卡拉兹拉斯的恶意！”金雳出了口粗气，“他不喜欢矮人和精灵，大雪只堆在这儿，就是为了把我们困在里面活活冻死！”
“好在我们扛过去了，可你更不该大声言语了，小心被听去。”阿斯翠亚歪着头瞧他，后者甩甩胡子、别开脸。于是精灵转向另一边，觉得同伴的金发又变亮了，她忍不住问，「莱戈拉斯殿下，太阳呢？」
莱戈拉斯怔愣着看过来，答道：「黎明马上就要到了，太阳即将升起。但如果你问——如果太阳是太阳，她正在南方的蓝色田野间散步呢。」这问话真奇怪，他的回答也真奇怪。
金雳剜了他们一人一眼，大约认为这对话是对他的揶揄。但精灵只说：
“我们该原路返回吧，甘道夫？行踪已然暴露，前方不知还有多少阻拦。
阿拉贡与博罗米尔也终于归队，带着满脸的雪花和喜悦的汗水。他们此刻都等着巫师的决定，为队伍指明方向。山中风雪似乎渐渐地小了，归于平静。但这平静翻不起一丝波浪，又隐隐藏着危机。
他们的行踪或许已被报告给敌人，要是选择前进，或将面对敌人的正面阻挠。而要是选择原路返回，继续绕道而行，那雪山几日便前功尽弃。且那条路、是万万走不得的。
那条黑暗隐秘的小路，矮人金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想，我们还是继续前进——”
话音未落，太阳磨蹭着爬过了山顶，雪山上忽然狂风大作。乌云凝聚，雪浪滚滚而来。空中又传来那鬼魅一般的嚎叫，与夜晚不同，这次不仅是精灵能够听见，整支队伍都被头顶的声音重压着。
山石滚落的轰鸣间，隐隐传出白袍巫师的咒文。
“是萨鲁曼！”他已知晓远征队的行路计划。
“他在下咒制造山崩！甘道夫——”阿拉贡顶着寒风，冲至灰袍巫师身前，“我们必须回头！”
甘道夫双手持杖，用力将它插进泥土之中。灰袍巫师背对岩壁，冲着远方黑压压的天空，高声言语。两位巫师在高塔与山间的博弈，使天空都震颤几分。但最终，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向众人头顶。
黑红色的山石应声开裂，厚厚一层积雪失去寄托，猛然朝队伍砸下。
“贴紧石壁！弗罗多、皮平——”
精灵的声音戛然而止。大雪将众人淹没，重量不轻，砸得人头脑发晕。阿斯翠亚推动头顶的冰雪，在寒冷中、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并不是疲惫。只像与戒灵在林中纠缠的那个夜晚，她想要闭上双眼。
幽蓝色的雪中，有烈焰似的红光不断闪回，像一只怒火中烧的眼睛……
莱戈拉斯拨开头顶与肩上的雪，率先从雪堆中挣扎出来，但雪层以外更加寒冷。他先伸手、将身边的山姆和弗罗多解救出来，又看着同伴一个个地探出头来，却始终不见最熟悉的那人。
「阿斯翠亚？」
那果真是一只巨眼，乘着紫灰色的云，平白无故地、悬在铁黑的塔尖上……阿斯翠亚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一会儿很近，一会儿又走得很远。
「阿斯翠亚——」
“我们需要返回，霍比特们快受不住了！就走罗罕豁口，沿西大道去我国都城。”
“走那儿就离艾辛格太近了！”
「阿斯翠亚！」
“我们没法越过山峰，那就取道山内——就走摩瑞亚矿坑吧。”
精灵刚从雪中被挖出来，就听见矮人这信誓旦旦的言语。方才瞧见的巨眼还在雪中闪烁不断，她的思绪却先被摩瑞亚给填满了。远征队中正有一名孤山矮人，如果他们能从巴林的矮人王国经过，那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最好的选择，甘道夫怎会不做优先考虑？
阿斯翠亚不明白、那巫师为何犹豫着不肯说，可她能够看穿。风雪一波波侵袭，再僵持下去，人类开出的后路都将被填埋。眼下这三条路被推至弗罗多面前，甘道夫又一次请持戒人做出选择。
短暂的沉默中，莱戈拉斯扶着阿斯翠亚。他低头看去，她的目光笔直似箭，准确地落在那为难的巫师身上。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在做什么，于是，他也想知晓其中原因：
「甘道夫为何不愿走摩瑞亚？」
「矮人……掘得太深，惊动了……我最好不说。」
听懂精灵语的阿拉贡猛然回头，面上的表情难以言说。他能猜出矮人在卡扎督姆的黑暗中唤醒了什么，在那样的深沉与炽热中的，只有烈焰的魔影。但就在此时，弗罗多却坚定开口：
“我们走矿坑。”
“好。”
有了博罗米尔与阿拉贡方才的努力，下山返回的路走得飞快。一望无际的雪白在众人眼前飞速远去，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一路上，阿拉贡与阿斯翠亚都没再提及摩瑞亚的情况，莱戈拉斯也不做提问。
他料想矿洞定有着比暴风雪更加强大、可怕的敌人，但既然选择走在这条路上，就只能走下去。
或发掘新路，或跳入险境，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们在出发以前就准备好的事情……也许并没准备好，谁也没有、从来就没准备好过。谁也不想去面对这一切，所有人都是带着恐惧、不安、怯懦，带着一切不堪和缺陷上路的。
可奇怪，竟然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迷雾山脉西麓，天空同墓碑一个颜色，笼罩在灰黑的山体周遭，将世界抟成个纠结混乱的圆球。巍峨高耸的石壁中间，摩瑞亚的大门近在眼前。但矮人的大门一旦关闭便是看不见的，万一遗忘其中奥秘，连洞主自己都没法找到。
“这种情况可不难想象。”莱戈拉斯说得轻飘飘的，落在矮人耳朵里可是难听极了。
溪边行走的阿斯翠亚摸摸鼻子，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书上说，西栏农溪在都林之门前形成的阶梯瀑布，发出的响声数英里外可闻。”她像是在向加利安背诵学习成果（莱戈拉斯也如此想），“湖中有神秘而可怕的野兽，它们被称为‘水中监视者’，长着强壮的助手，所以——”
阿斯翠亚搭上皮平的肩膀，他正要将一块儿圆石扔向水面。“别去惊扰它们，好孩子。况且，打水漂的石头要选扁的。”
莱戈拉斯看向湖面，眨了眨眼睛。
巫师走在最前头，手掌在光滑的石壁上不停摸索，终于停在两棵冬青树中央、一处不起眼的位置。“伊希尔丁。”他喃喃出声。伊希尔丁乃是秘银制成，只会反射星月、且只有识古之人触摸才会显现。
清风吹开阴云，月亮在今夜第一次显露真容。
岩壁上渐渐浮现出银白色的线条，都林之门也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门最上方描绘的是一道辛达语构成的拱顶，下承两根稳重的石柱。拱顶的正下方绘有都林之冠和七颗星辰，下接一块铁砧和一把锤子。两石柱边各有一棵结满新月的树，中拱一颗醒目的多芒星。
此等景象下，阿斯翠亚不禁屏住呼吸。这是矮人的大门，却也是矮人与精灵的共同杰作。那美丽的双圣树、耀眼的多芒星，以及拱门两边的滕格瓦字母都能证明。
巫师用法杖指向拱顶，用通用语翻译上面的精灵文字：“墨瑞亚之主，都林之门。请说，朋友，然后进入。”
“这是什么意思？”梅里问。
“意思够明显了，如果你是朋友，说出口令、门就会打开。”甘道夫说得飞快，眼中闪烁着焦灼。他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去，用法杖对着大门中央，「精灵之门，为我开启！」
声音回荡在岩壁与渊黑的溪水边，而那大门却纹丝不动。冬青树的叶子簌簌响动，发出一连串的笑音，像是大门内、某种可怖生物的讥笑。甘道夫皱起眉头，因着对前路的认知，他心中的焦躁更甚。
「矮人一族门径，听我此言号令。」
号令过后，都林之门依旧毫无反应。金雳与莱戈拉斯见状，纷纷移开了目光。四下寂静无声，溪水也不再冒泡了。最后是皮平观看了一圈，才点出现状：“没什么动静。”
“甘道夫，这像是个字谜。”弗罗多认真道。
「朋友。」
阿斯翠亚扶着冬青树，对石门念到。她的声音很小，小到除了甘道夫、弗罗多与莱戈拉斯、谁也没听清。可都林之门听见了，那雄伟、华美的石门从正中裂开一条缝，伴随山石开裂的声响，两扇门扉缓缓向外打开……
“成功了！万岁！”皮平立刻雀跃起来。
甘道夫如梦初醒般、眉头渐展，他早该想到的。但他的面上还是有朵驱不散的乌云，照得他眼眶发灰。
站在黑洞洞的入口前，黑发精灵定定地看着巫师。“我们信任你，甘道夫。”她对上弗罗多的目光，笑了笑，又转而严肃，“但巴林上一次亲手打开都林之门，已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情。这么多年，矮人在摩瑞亚闭门不出，或是……”
金雳明白那悬而未决的结局，首当其冲踏入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