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支栋从家出来就径直去了镇东边靠近车站的茶馆。
茶馆地方不大,来的也大多不是镇上的本地人。因为开矿,镇上外来人口众多,其中巴蜀人尤多。
巴蜀人坚韧、勤快又不怕吃苦,各地的矿场都愿意去那边招工,逐渐的老人带新人,镇上的巴蜀人就越来越多,甚至有把一家子男女老少叔伯兄弟等等都拉来的。
巴蜀人好茶,好打麻将。喝茶、打麻将是巴蜀人休闲放松、联络感情的方式。故而,即便在遥远的他乡,巴蜀人多的地方首先开起来的就是茶馆。
每到傍晚时分,居住在镇上的巴蜀人就自发地溜达到茶馆,喝茶、打牌、摆龙门阵,好不惬意,这算得上是镇上的一个奇景。
这个时候,茶馆里没什么人。
江菲无疑是个漂亮的女人,加上因为被吴城和风润雨养着,现在的她竟比三年前显得更加年轻了些。混纺面料的套装穿在身上,显得江菲挺拔骄傲的同时又不会过分强势。
看着这样的江菲,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离婚的决定,在现在看来,是正确的。三年过去,她过得很好。
江菲坐在那里,与这个灰扑扑的镇子格格不入。
看到沈支栋从门口进来,江菲双手不经意地拉了拉衣服上的褶皱。
“爸,您来了。”江菲起身问候道。
虽说江菲和沈慎已经离婚,但作为晚辈,照理该是她去拜访沈支栋的。况且,对于这个沉默的长辈,江菲内心始终是很尊敬的。
江菲当年怀着孕来到镇上,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镇,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对于直面沈慎的家人,她内心是很忐忑的。
纵然是对沈慎的爱让她跨越千里来到镇上找他,但真正让她选择留下来的除了沈慎,也离不开沈支栋这个长辈的尊重和支持。
出于对这的老人的尊重和感激,江菲对接下来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对自己,作为家公,这个长辈给了足够的尊重和支持,于自己的女儿小鱼,他更是从出生至今,陪伴照顾一天都不落。
沈支栋看出了江菲的犹豫。江菲这次回来的目的,他也大致知晓。
“见过孩子了吗?”沈支栋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还没有。”江菲回答。
“去见见,三年没见了。”沈支栋道。他历来话少,自从老妻病逝,就越发沉默了。
对于儿子和江菲结婚到后来离婚,作为长辈,他从未横加干涉,仅在必要时候言明厉害关系。现在,也只有在涉及小孙女的时候,沈支栋才会多说几句。
江菲眼眶猛然感觉一热,掩饰般地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叠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放到沈支栋面前。
“这些钱您拿着,现在审查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您在外面奔走,少不了用钱的地方。”江菲说罢,又拿出钱包,数出来3张,剩下的都递给沈支栋,“这些是给您和小鱼的。”
“不用,你在外面不容易。”沈支栋拒绝。
“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好。”江菲急忙道,将手上的钱塞进沈支栋手里。
江菲很紧张,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除了给钱,还能怎么表达自己的亏欠和愧疚,又该怎么去说出接下来的话。
看她这样,沈支栋也不再沉默,他直接道:“小鱼是你的孩子,你可以随时去看她。但小鱼也是沈慎的孩子,一切事等他回来,由你们商量决定。”
他明白江菲回来的目的,也理解江菲作为母亲的心,但是让她带小鱼离开,他不愿也不能轻易让步。
听他这样说,江菲已经知道今天没有回旋的余地。这个长辈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而她对这个长辈,也没办法像在吴城时对待下属那样,表现太过强势。
“我不求您能现在做沈慎的主,只是想要到时候您能站在我这边,这对小鱼还是对沈慎都好。”江菲知道自己前家公和前夫的性格,直接标明了自己的诉求。
“你误会了,小鱼的去留,你、沈慎和我都做不得主,这要看小鱼自己的意见。”沈支栋摇摇头。
“小鱼还是个孩子,她。”江菲怔怔道。
“她懂的,让她自己决定。”沈支栋打断江菲的话,“她不说话,不代表没有自己的想法。”
说罢,沈支栋起身准备离开,“小鱼还在家。”
江菲同样起身,想要跟上,却犹豫了。
作为在外打拼的职场丽人,江菲无疑是强势的,但在家庭生活中,她却是怯懦又被动的。
江菲家中有三个孩子,上头有能干的姐姐,下头是受宠的弟弟,她排行老二,多年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个。
江菲在进入大学后,仿若踏入了一片乐土。在家里,她是不受重视的老二,敏感到有些尖刻,但这些到了大学之后,尤其是她进入文学社之后,反倒成了她的优势所在。
江菲内心的细腻和对外界事物的敏锐直觉,融入到文字之中,让她的文字独具忧郁又神秘的魅力。加上从小在家庭中养成的那种不服输、敢争敢抢敢拼搏的劲头,让她在文学社成为了亮眼的存在。
而沈慎,身为一个小镇上走出来的青年,淳朴的小镇安定的生活养成了他善良、踏实、稳重而又务实的性格。而在家庭氛围熏陶下,沈慎耳濡目染地尊重并欣赏女性,让他在一众崇尚自由的莽撞青年中显得与众不同。
江菲和沈慎,两人是大学同学,都爱好文学,都进了学校的文学社。
一时之间,闪亮的江菲和独特的沈慎成为大学文学社里的双子星。
两个家庭背景和性格底色都颇为不同的人彼此吸引,青春的男女碰到一起,爱情的火花迸发开来。
从大一到大四,从入学到毕业,江菲和沈慎谈了整整四年的恋爱。
他们相约留在吴城,这个他们读大学的地方。他们无数次畅想以后带着孩子,在周末来他们共同的母校散步,告诉她,她的爸爸妈妈在这里读书,相爱,然后有了她。
但这样的美好畅想被一个噩耗打断。
沈慎接到父亲电话,他的母亲突发脑梗去世。沈慎匆忙间回到了镇上。
半个月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沈慎回来准备毕业。彼时,他已经决定毕业后回到家乡。
父亲将自己的一辈子锁在了镇上,母亲去世后,沈慎决定也将这把锁套在自己身上。
江菲没有哭闹,也没有纠缠,她了解沈慎也了解自己。沈慎也一样。
江菲和沈慎一样,江菲的身上也有一把锁,这个锁是骨子里的那个怯懦的、惶恐的小女孩给她套上的,这把锁将她留在了吴城。
两个坚定的人,认清现实,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
但命运的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就在毕业后的入职体检时,江菲查出了怀孕。
那份她心仪的工作江菲最终没去成,她在出租屋里躺了足足三个月,最后,她踏上了回白水镇的汽车。
白水镇和吴城距离多远啊,北方坑洼的山路崎岖颠簸,江菲就这样来到了白水镇。
在这个小镇上,两个年轻人发觉,被理性强压下去的爱并没有熄灭,反而愈演愈烈。
甜蜜而又令人安心的爱情以及白水镇上安静平和的日子让江菲妥协了,她和沈慎结婚,生下了沈之虞,留在了镇上。
白水镇安静平和,但又太过安静平和。
江菲在生下孩子后,焦虑、紧张和不安几乎吞噬她。
在这里,江菲在大学学的知识没有用武之地,她的文学才华也在日常琐碎中日渐枯竭。
在这里,除了沈慎,江菲没有熟悉的圈子,而沈慎还需要每天去上班。
江菲的坚韧和要强让她不愿意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出来,她强忍着,她愿意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负起责任,她确定自己是这样的人。
如果连自己原来的这点坚持也否定了,推翻了,江菲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来支撑自己。
但终究,抑郁的情绪差点将她击垮。
当江菲发现,自己在某个瞬间居然厌恶自己的孩子,那个她甘愿为之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孩子,那个她必然要去爱的孩子。
这时候,江菲知道,她应该救救自己,救救江菲了,也救救自己的孩子。
江菲终于向沈慎透露了自己的情绪和心理。
沈慎愧疚懊悔,他们商量后决定,沈慎陪江菲去吴城一段时间。
到后来,沈慎不得不回来工作,而江菲留在吴城。
江菲去工作,却被给她介绍工作的大学同学欺骗,签下了巨额担保合同。
江菲在惶恐中度过一年,终于还是回来镇上,告诉沈慎自己还是选择追求当初的梦想,然后和沈慎离了婚,从此离开了白水镇。
现在,时隔三年,江菲第三次踏上了白水镇的土地。
她第一次来,怀着孩子,忐忑不安;她第二次来,藏着秘密,痛苦不舍。
这是她第三次来,却已经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情绪。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在高速发展的时代洪流下,见惯了外面的日新月异,这个小镇仿若被时间抛弃了一般,房屋、街道、商店,没什么变化,但又怎么能说没有变化呢。
物是人非,不外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