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协思绪回到多年前,那时的他还不是太子,虽说是嫡出,但父皇是坚持传位传贤。上天给了他能力,六岁能诗,八岁能文,放在民间当真是绝佳才子一位,可惜皇家不需要才子,母后阻挠了他的天赋,他不爱军事,不通管理,不会实践,这些却都堆满了他的生活。
他结交了一位挚友,是丞相柳方游的庶子柳择贾,传说是他抓周时抓到了元宝,柳方游像是并不在意这位庶子,也顺着取名择贾,后来事实是柳方游没有盼到他的嫡子,柳择贾却是京城中理财的一把手,白手起家靠着能力和身份做了不少生意,也颇爱文学,与陈协很聊得来,而他的父亲眼见没有嫡子,转而对柳择贾开始严加管教,命其了解官场关系,党派之争。柳家的嫡女柳鸾音也就是他如今的皇后,是当时京城中有名的名门淑女。相比之下,柳家的庶女柳凝禘便鲜少有人了解,柳凝禘是柳择贾的胞妹,偷随着他的哥哥看了很多书,背了很多诗,与京城中只读《女诫》、《女训》、《女论语》,被要求顺从知礼的女子大大不同,她有思想。陈协还记得第一次与她见面的场景,他去参加礼部侍郎周甫的婚宴,参宴结束后邀了柳择贾于烟雨堂酒楼一聚,不曾想前来的还有他的小妹。二楼的包厢里,陈协本是静静坐着,看着桌上的熏香烟雾缭绕不知飘向何方,父皇一天天地老去,夺嫡只会越来越激烈,他必须越来越努力,因为他怕直视母亲失望的双眼。门开了,是个穿着侍卫服饰的“男孩”,耳朵上的耳洞却出卖了她,眼前的女孩似乎比他还小,倒是不怯人,径直走了进来,不忘回头喊一句,“哥,你快点。”四目相对时,她不失态行着礼,“臣女见过四皇子。”看来她并不要隐藏自己是女子这一事实,想来只是一个为了躲避家中侍卫的小姐,陈协看到柳择贾进了门,便猜到这是柳家的二小姐。以往与柳择贾谈天说地时,他常提到自己有一个想游历山河的亲妹妹,夸自己的妹妹不同于京城中会琴棋书画的女子,她会厨艺,做出来的佳肴不比宫中的差,她会医术,若他在练武时受了伤,会为他制作独家的金疮药,效果好得很。让陈协常常想到这样的女子会是什么样,今日一见,一双好看的柳叶眼,瞳孔清澈明亮,白皙无瑕的肌肤里透着红粉,颤动着的睫毛告诉别人她是鲜活的存在。“好久不见,协弟。”柳择贾不知他是否爱协弟这个称呼,只是谐音来看也是叫他协帝,生于皇家的皇子怕是唯有登基称帝才能施展才能,不受他人的监控胁迫,他希望他这位挚友能如愿。“这位是我常和你讲起的小妹。”眼前的人笑了笑,朱唇微抿。刹那间,陈协好像才读懂《洛神赋》里的“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是为何意。
后来才知道,柳凝禘的年龄与他相差无几,没过几个月,她就举办了及笄礼。虽然是丞相家的女儿,但不知是柳方游还是柳家主母有意打压,及笄礼也未大办,不过是走遍流程,而柳方游在朝廷中清高自傲,没有什么交好的官员,来的人寥寥无几。柳择贾气不过,邀了陈协去撑场面,那天的她穿着栀子色玉蝴蝶裙,柳家主母疾病缠身,主持者轮到二房的正妻,小女孩气愤不行,她的及笄礼连亲生母亲都不能参加。
及笄礼过后不久,柳家主母因病去世了,没有多久,柳方游力排众议抬了妾做正室,二人便也算是嫡出了。陈协还记得他得知这个消息时开心得不行,母后近日在为他择选正妃,若他想迎娶丞相嫡女,母后不会不同意的。
再后来,他与柳择贾小聚,常常有个穿侍卫服的女孩随行,聊天时总能爆出新奇的想法,惹得大家忍俊不禁,柳择贾知道二人对彼此的心意,常常给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纸包不住火,当母后发现他身上有一块绣有栀子花图样的手帕时,他将事情全盘托出。母亲没有给出肯定,她要权衡得太多了,陈协看着她日日保养的眼角还是起了皱纹,少年的冲动还是被压了下来。
后来他外出帮父皇处理事情偶然救了一位少女,不曾想是骠骑大将军王奇独女--王迎姝,刚随父从边境班师回朝,京城中有名的不受礼教束缚,嚣张跋扈的一位,吵嚷着非他不嫁,那时的夺嫡几乎进入白热化,而母后曾与王家主母是闺中好友,那时她们也曾幼稚地指腹为婚,不顾以后的复杂交错的利益。丞相也请求皇上为自家嫡女赐婚,说是早已对四皇子芳心暗许。他知道小女孩看到她母亲做妾时被欺压委屈那么多年,他答应过她会让她做自己的正妃。
后来,母后都同意,谁会是正妃倒是未定,他跪在凤仪宫前那么久,他就想求来一次自己选择正妃的机会,他不想让自己心爱之人心寒。母亲派掌声姑姑出来传话说都定为侧妃,且把凤仪宫宫门关了,不留转圜余地。他回到重华宫,用心爱之人制作的金疮药涂在跪紫的膝盖上,发誓对柳凝禘好一辈子。再后来新人婚前不能见面,他想她想得要命,就不停画她的画像,被母后知道后全撕了,母后说他是要做太子的人,这样子成何体统。他不生气,想着很快的,他再努力成长,就有能力定下自己的正妃。
迎娶两位侧妃那一晚,赵和看着他的笑眼好似总覆着一层忧伤的膜,为他更上新婚服饰时手忙脚乱地,他还戏笑说赵和比他还激动。
侧妃无需拜堂等复杂的礼数,待他喝完酒,听完那些巴结的人恭喜他一下子得了两位美人,迫不及待进了与柳凝禘的婚房。他屏退所有人,对着带着红盖头的人说了很多豪言壮语,他说他会对她好一辈子,会立她为正妃,让她再等等他。挑下盖头那一刻,看到一张端庄冷静的脸,他好似掉入了冰窖,他们说南灵的冬天很冷,他想着以后要和凝禘一起去,见识见识有多冷,此刻他的心好像已经提前抵达南灵的冬天了。那是柳鸾音,说来好笑,确实是柳家嫡女,母后和丞相联合起来蒙骗他,他也是个傻子,这段时日不曾与柳凝褅通过哪怕一封书信。
他跌跌撞撞走出婚房时,想出府去看看她,去解释。
母后身旁的掌声姑姑却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了他一封母后的手写信,他什么都看不下,他只想出去,那天的侍卫很多,他根本出不去,他只能颤颤巍巍地打开那封信。
“吾儿,若你并非出生皇室,母亲定会允许你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可是夺嫡在即,你已被封为睿亲王,于京城中开府,若还只想着眼前,到时恐怕就没有你和母后的一席之地了,柳侧妃母族是书香门第安氏,这类清流虽不参与党派之争,但你若想成为太子需要人心,望吾儿了解母后之心。”
陈协一下子不知道怪谁,母后为他苦苦经营那么久,他如何怪罪得起来?他顺着墙壁蹲下去,他想问问自己,努力了这么久,他究竟得到了什么。柳府里的女孩现在一定很怨他。母后说他从小就不爱哭,此刻的他却只能用泪水打湿红色的婚服。赵和站一旁看着,他跟了那么久的主子,他清楚主子为了夺嫡付出多少努力,参加自己不喜欢的宴席,结交根本不交心的朋友,发疯地学习练武去争第一,可却从不提其中的苦楚,更别提流一滴泪,此刻却委屈得像一个孩子,像他俩第一次遇见时,赵和因为受罚晚回去被抢了吃食,无助蹲在墙角嚎啕大哭的模样。
日子就这样过,期间他向柳府递了很多封道歉信既是向柳凝禘也是向柳择贾。柳择贾因为他辜负了自己的亲妹妹不再与他交好了,他无奈,不知如何解释,只能道歉,后来才知道这些信都没有被赵和递出去,是母后要求的。
直到柳鸾音怀孕了,那是睿亲王府第一个孩子,母后高兴,丞相也高兴,他呢?他也高兴吧。他带着柳鸾音回了丞相府,丞相说鸾音闺中好友也来探望,留下他二人喝酒,他想可能老丈人要说什么提点的话,又或许是公事,可惜都不是,只留着他喝酒,二人吟吟诗,还算惬意。谁能想到睡醒时头疼欲裂,身侧躺着竟是柳凝禘,看着场景是在烟雨堂。他慌神了,这下是真的对不起她一辈子了。不仅对不起她,他还对不起柳鸾音。
“你被我父亲下药了。”身侧的人早就醒了,话腔里带着无奈,被自己的父亲利用,她是最难过的。
父亲昨日不知为何突然邀她喝她最爱的桂花酿,边喝边聊说她也该成亲了,她笑了笑,抿了口酒,父亲明明知道是自己把她的心爱之人送给别人了,后来,后来就记不得了。醒来后天色已黑,她的手被捆绑起来,她懂医术,屋子里的熏香是合欢香,她害怕,疯狂大叫,可是嘴却被堵住了,发出的声音惊不动任何一个人。突然,门开了。几个人把一个男人扔了进来,她想求救,可是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男人像是也中了合欢香,力气大得很,冲着她走来,她害怕一直努力向后缩,身上将她绑起的绳索阻挠着她,嘴里的恐吓更是更被堵住了,她什么都做不了,绝望至极。但男人靠近时的一瞬间她突然闻到再熟悉不过的味。男人摸上了她的脸,扯出堵住她嘴巴的手巾,她喊到“陈协,陈协,是我,我是柳凝禘。”男人听到了后顿了顿,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下来,她反抗不了了,只能求饶,男人像是还存在一丝理智,对她温柔了些许。柳凝禘抚上男人的脸庞,确认了这就是她恨得不行却又日思夜想的人,可是眼角留下的泪水唤不醒陈协的理智。
“阿禘,我……”“别说了,你快走吧。”柳凝禘闭上了眼睛,她不敢想象未婚失身的未来是什么样,不理解姐姐明明已经嫁入王府有了孕,父亲为何还要利用她,不知道身旁的人是不是认为自己很下贱,想趁着姐姐有孕来爬上他的床,可她明明没做错什么……
“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不起,你是皇子,三宫六院是常态,当时承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太幼稚罢了。”
他不知如何回答,身旁的人又说到“你觉得就算你娶的柳侧妃是我,依我性格愿意待在那姹紫嫣红里吗?”
这句话倒是正中要害,陈协的呼吸慢了一拍,他是当今皇后的唯一嫡出皇子,多少人羡慕不来,而此时却成了心爱之人拒他千里之外的最佳理由。
“走吧,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陈协麻木地穿着衣服,痛苦是真的,那又如何,他的前路都是荆棘铺就的,他被嘱咐一万遍要成为帝王的人,就要经得住任何考验。
门开了,是婢女柔春,母后身旁的掌事姑姑,还有低着头的赵和,他感觉自己喉咙被堵住了,嘴里弥漫着血腥味,他回了头,床上的人也望着他,那双被他夸过一万遍的眼眸里有坚决,丝毫不后悔,还有……他看不懂的东西,那是爱还是恨?
那日,柳方游刚下朝就托人送了一封信到凤仪宫,上面只写了:烟雨堂故人厢的家女但凭皇后娘娘处置。皇后看到后便借香薰之火点燃了。
“这么坐不住,两个女儿都送出来了。”
她知道此时太子之位都要收入囊中了,柳方游要确保女儿的太子妃之位,确保他柳家地位,若此时传出睿亲王在侧妃怀孕时与侧妃的妹妹有染,她笑了笑,好一个白手起家的柳方游,这老狐狸当真是狡猾得很。
自那以后,陈协确实没有见过柳凝禘。在柳鸾音诞下他们的长女后,母后让他抬柳侧妃为正妃,他照做,因为他找不到不这么做的理由。同年,他被册封为太子。皇后静静看着他的儿子完成册封礼,入了东宫,如释重负,她还记得柳鸾音抬为正妃那天,她命宫人不管王夫人以何理由想进宫见她,一律回绝。她记得那时的王夫人挺着肚子还入宫和她说话解闷,二人欢喜地商定着,若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她知道二人都没忘,但她要逼迫自己忘记。后来问起,宫人说那天王夫人根本没有递过帖,她听到眼框就湿热了,分明已经入春,吹到脸庞上的风竟是这样地疼,原来她们都在努力忘记那年的幼稚,她想嘱咐太子要多关照自己的侧妃,想说那可是她闺中好友的独女,又想到柳鸾音以后也会成为这个位置的自己,便哑口无言了。
大家都有太多不得已了。
陈协赐名长女为云清。柳鸾音拼了命生下她,她疼爱得紧。陈协对这位长女也给予了很多宠爱。可是,集宠爱于一身的小云清却死在了暮冬开春时节。
几年前的礼部侍郎周甫已晋升为礼部尚书。那天,陈协携正妃参加周甫长子的周岁宴。抓周时,周甫的儿子周赋显直奔着《诗词赋》去。众人称赞,说周尚书家里要出一位才子了。柳鸾音露出少有的女儿家娇态,附在陈协的耳畔说:我们到时候也给云清办一个好大好大的周岁宴。陈协满眼笑意地回道:好好好。柳鸾音对于自己的生日宴总是能简则简,虽然陈协并不需要她这样,但她不喜铺张,因为她的母亲出于书香门第,对她教导,这些都是虚设的荣华,是潮湿的雨季,会压得她喘不过气的。但她想给自己女儿最好的。
而此时的睿亲王府,小云清正躺在奶娘的臂弯里,在泽华亭中享受初春的微风,柳鸾音走前吩咐过孩子在冬日里总闷着,嘱咐奶娘带出去透透气。王侧妃恰巧逛到了此处。她嚣张跋扈,但也娇憨可爱,和小孩子一样,陈协平日里并不亏待她。她也喜欢小孩子,奈何自己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平日里见到小云清的次数少之又少,她对着要给自己行礼的乳母说,“给我抱抱云清。”她见乳母有些迟疑,她摆出和乳母相同的姿势,说“你放心吧,我又不是不会抱。”看着怀里略显惊恐的小云清,王迎姝冲她做鬼脸,怀里的孩子很好哄,转眼就笑起来,还伸出小拳头想触碰她,她带着云清出了亭子,乳母赶忙跟上。王迎姝没管,沿着泽华湖边走,当她踩到一块石头时,才惊觉不对劲,可为时已晚,她与小云清双双落入水中。
初春的湖水是那样的冷,从脚底蔓延至心间,总生活在边境的她接触到的全是土地,本就不通水性,她不断拍打着水面,裹着被褥的孩子离她越来越远,孩子的哭声让她害怕到了极点。岸边的侍女玉儿和乳母都不通水性,此时焦急得不知所措,呼叫着小厮来帮忙。乳母眼见被褥里的孩子向下沉,连哭声都听不到时,彻底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入了水中。
当陈协和柳鸾音回到睿亲王府中,得到了小云清薨逝和王侧妃已怀孕月余的消息。柳鸾音如同疯了般,双眼猩红地质问王迎姝为什么要这么做,二人平日里关系并不是太差,王迎姝只抽泣并重复着她不是故意的,太医说王侧妃此胎不算稳固,又落了水,需要静养,陈协只能扶着柳鸾音出去。一位高官世家的端庄女子此时早已没有往日的形象,她抱着云清,那泪水像是冬日连绵不断的雨,刺的陈协心痛,歇斯底里的哭声更是让陈协只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看着怀里的云清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蒙上一层薄雾。
王迎姝的侍女玉儿怕已有身孕的主子受罚,很聪明地先向皇后求助。
那天下午,皇后宣陈协和陈云清入宫觐见。陈协命赵和和晴舒绑了柳鸾音,夺走了她怀中的孩子,抱着入了宫,去见了母后。玉儿压着太医诊断云清薨逝的消息,府中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回来时,他带回了活着的云清。
柳鸾音歇斯底里地叫着这不是她的云清,要陈协把她的云清还给她。确实,这孩子太小太瘦,让陈协都不忍直视,他按着柳鸾音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说“太子妃,这就是我们的云清。”陈协确实是做皇帝的料子,那一句威严得不容置疑的话让柳鸾音停止了抽泣,听着被褥中孩子的哭声,说道“她太爱哭了,一点都不像我们的云清。”“她会像的。”陈协留给他四个字后,身上还有一大堆公务的他就离开了。留下了眼含泪水的柳鸾音和哭啼不止的陈云清。
在书房处理完公务的陈协缓缓闭上眼睛,回想母后今天的话。
“你刚成为太子不久,根基不稳,此时处理已有身孕的王氏是断断不行的。”他缄默,等待下文,母后不说话了,倒是掌事姑姑抱来一个孩子,小小的皱皱的,“那位说这孩子叫云清。”
他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了,喉咙堵着一口血的久违感觉又回来了。
他感觉自己好累好累,睡了过去。
梦里回到一年元宵节,三人在酒楼上喝酒吟诗,“风拂柳丝云清浅,燕语花间春意浓。”“江天辽阔云清远,一叶扁舟任去留。”柳择贾佯装气愤说:你们二人都含有云清,是不是早就商定好的。两人相视一笑,彼此也惊叹这默契。
……
梦醒了。
他看见床榻上的云清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