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牡丹图最终还是没留下来,好求歹求卖家才答应借他们两日。两人在闭门观赏几日后,无奈还是凑不足二十万钱,最终只能物归原主。
不过有了这两日做缓冲,想要收入囊中的心情也不如当初那么强烈。本着曾经拥有也算拥有的原则,李清照只闷闷不乐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汴京的夏日是四季中最难熬的时日,就算顿顿吃冰也消解不了毒辣的日头。我常期望着它能快些过去,最好把夏季从四季中剔除,春日过后直接跳到气温宜人的深秋。
闲暇时我与他们夫妻二人会在花架下绿荫里玩“打马”,那是一种以金钱盈亏决胜负的博弈游戏。我脑子笨记不住规则,几十局下来未尝有胜绩,就算被放水也无济于事。李清照看不下去,甚至扬言要专程替我编写一本详细的游戏指南。
赵蕙蘅也正式进入青春期,不爱凑热闹喜欢独来独往。偶尔几次路过,见她对着落花孤月伤神,还叨念着什么“流水落花春去也”“月夜一帘幽梦”之类的调调。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就像那观潮人,见潮平岸阔风轻气朗,便忽视了底下汹涌的暗流。直到被惊涛卷入深渊,才后知后觉,原来危险已窥伺良久。
若我如方仪一般,熟知接下来的一切,应该会不管不顾去拦住日神的轿撵,给拉车的六条龙统统灌上九十八度的五粮液,让时光停驻在这一刻。
那是稀松平常的一天,我们正在玩打马,李清照的女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裙裾翻舞搅乱午后沉闷的空气。
“阿郎,阿郎出事了!”话未竟,两行泪就先流了下来。
元祐二年秋,在蔡京曾布的鼓动下,徽宗推行“绍述”,继承神宗哲宗时期的新法,对旧党加以排斥。蔡京理所当然成为迫害旧党的先锋,他建元祐党人碑于端礼门,令全国各州县皆刻“党人碑”。
被划为元祐党人的三百零九号人里,李清照父亲李格非之名赫然在列。
得知此事,她起先是迷茫的,眼中薄雾升起,笼罩住清澈的眸光。
“怎么会?”她身形一晃,手上力道一松,茶盏轰然坠地,清脆碎裂声仿若梦醒前的预警。
李格非虽自认为不属于任何一党,但早年因拒编收集元祐大臣黑历史的“编类元祐群臣章疏”一事被贬谪,加上是苏轼的学生,与晁补之、张耒、陈师道等人来往密切。桩桩件件皆可为把柄,因此被划作旧党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紧接而来的一条诏令更如晴天霹雳,彻底终结了岁月静好的时日。
元祐诸臣尽数被罢官免职,即刻返回原籍,不得在京差遣。
得知这个消息时是中秋前夕,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整个京城上空却笼罩着淡淡的阴霾。明明是白日,家家户户门房紧闭,似乎街道上游荡着看不见的鬼差,随时能不由分说破门而入。
“你先不要着急,我去找父亲。”
赵挺之如今在朝为相,若想事情有转圜余地,那必定只能求助于他。然而赵明诚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住。
大伯母带人堵在门口,语气中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父亲早就提醒过,你从来不听,还在暗中收集苏黄文集。如今形势,李家与我们本就沾亲带故,一旦传出半点风声,你父亲与蔡京共事,两位兄长皆在朝为官,你竟全然不顾他们的安危吗?
赵明诚愣在原地,眼神凄惶如风中枯叶,在母亲和妻子之间飘忽不定。
大伯母又转向李清照,寒冰般的面色稍稍和缓:“你父亲的事我们定不会坐视不理,只是如今不能贸然出手,等官人回来,商议之后再做打算。”
她即便在这种时候说话也是有条不紊,一院子无首群龙自然将她当作主心骨。见那两人冷静了下来,她转头挥手,立刻有三四个婆子挤进屋,在博古架上翻翻找找。
放在平时,若有人碰这些宝贝藏品,赵明诚必定是要大发雷霆。今日也只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诸如《湘山野录》《诗话》《唐鉴》等早在年初就下令被焚毁的书被一本本翻出,毫不怜惜地被扔在院中。
纵然有缘人相惜,似乎也逃不过既定命运。夏日天干,火焰的气势尤其嚣张,不出片刻,地面就只剩一堆残灰,被风一吹便消散无踪。
一连几日,赵挺之都未归家,那些朝中密闻也无从得知。只能每日听街头巷尾的闲话,谁又被革职流放,谁又在流放途中罹难。
李格非的处置传来时,李清照已经几夜不眠。上好的缎子似乎也随主人的忧愁失了光泽,轻飘飘地罩在身上。
“我父亲年岁已高,如何受得住山高路远,况且京城之外常有山贼流寇…….”
她一边说泪一边流,赵明诚无计可施,安慰的话大约也翻来覆去说了百遍,只频频用指腹替她拭去眼角水痕。
她突然起身,挣扎到桌前,抓起纸笔。大概是身体太过虚弱,狼毫笔几次三番从手中滑落,最后不得不用左手稳住右手,颤动不已的笔尖才在惨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
写完成之后她将这封信塞在心口,拔腿就往外跑,被赵明诚拦住。
“你要做什么?”他问。
“求赵丞相救我父亲。”她攥紧胸口一片衣料,眼中依然带泪,神色却坚定,难以想象她上一秒连笔都拿不稳。
“不能去。”赵明诚无奈摇头,“若是惊动蔡京,你一定会被牵连其中。”
“那又如何?”她冷冷一哂,“若真如此,我就随父亲和阿越一同返回明水。”
赵明诚急的直叹息,抓住她的手又用力几分:“你如何能抛弃我自己离去呢?况且女子一旦出家便归于夫家,那诏令未必会累及你!”
李清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挣脱开:“慈乌长成后亦知衔食反哺,鸟兽尚且有情有义,更何况人间父子。”
就这么僵持不下,我插进他二人中间,在他们惊异的目光中抽过信纸,道:“不如让我去。”
“你?你如何…...”赵明诚微微瞠目。
我打断他:“我与此事无任何关联,是最安全的。再说了,大伯父就算不归家,也定不可能住皇宫,我就在宣德楼门口等着,等个一天一夜,总会见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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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已经入了秋,盘踞了三个多月的高温仍不肯离去,反倒像是被逼急了的困兽,临死之前还要爆发出垂死一击。
“小娘子,外边儿日头大,不如到店内等吧。”
大约是我在宣德楼门口鬼鬼祟祟徘徊太久,很难不引人注意,一旁茶铺的老板打起门帘发出邀请。
我婉拒了他的提议,眼睛还是紧盯着闭锁的宫门。
他依旧笑呵呵的,自顾自道:“您在等宫里的人?那怕是要好些时候了。”说着一边擦拭手中瓷杯,一边仰头作回忆状,“从前官人们卯时至待漏院,通常还要饮上一盏茶才去上朝。今个儿不知怎的,成宿歇在官邸,连带着我这小店的生意也冷清了不少。”
说完,又不遗余力推销起店内新品雪泡缩脾饮,说是有消暑健脾的功效。
天燥加上心情焦躁,喉咙几乎缩成一条缝。即便如此我的视线也不敢离开宫门,只要了杯饮子,站在店门口慢慢地喝。
突然街对面闪过一人影,长身鹤立,冰玉风姿。我多看两眼后,猛然发觉,那正是一年多前,赵明诚婚宴上见过的綦崇礼。
“喂,喂!”我隔着一条街朝他摇手,喊到一半又觉得不太礼貌,改口叫:“哥,哥!”
既然是赵明诚的表兄,那四舍五入我叫哥也没问题吧。
他果然停下,面带疑惑地望向我,我来不及多解释,开门见山问道:“我大伯父在哪儿?”
“舅舅现下应该在朝中议事。”他皱了皱眉,“妹妹可是有什么要事?”
“是有要事。”我斟酌着说辞,一时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见我面露难色,他也不再问,只说道:“我正要去官邸,稍晚些时候也许能见到舅舅。若是家中急事,我可代为转达。”
我不再犹豫,掏出那封信郑重递过去,待他收放妥帖,又道:“我就在对面茶铺等着,若今日之内有回信,还劳烦你告知一声。”
綦崇礼走后,我终于能安心地坐片刻。这一等就等到戌时,晚霞如血,目之所及全是苍凉又壮烈的色彩,宛如飞蛾扑火绽放出的绚烂,随之而来是无限空虚与寂寥。
我正撑着头眯着眼打瞌睡,模糊的视线中一块白玉莲花纹绦环晃荡晃荡着,猛地惊醒,綦崇礼站在我跟前,面带疲色。
“如何?”我不顾脸颊上的红痕和口水,急急追问,“大伯父他怎么说?”
他摇摇头。
“什么意思?是没说,还是不行?”
他的神色晦暗,我心中愈发焦急,几番追问。只见他眼神躲闪,扭头望着窗外夜色,良久,才道:“弟妹与尊父舐犊情深,一句‘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观则动容,我亦深感触动,只是…...”
顿了顿话头一转:“只是还请弟妹以大局为重。如今朝中绍述之风盛行,人人自危。舅舅虽颇受官家赏识,可毕竟与李格非关系微妙,更是无法开口求情了。不仅如此,还要,还要…...”
他欲说还休,我心中一紧:“你的意思是,不仅无法求情,还要极力撇清关系,以保不牵连赵家?”
“还请妹妹劝劝弟妹莫要心急,眼下先明哲保身。其余的,需徐徐图之。”他起身向我一揖。
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赵明诚正在门前来回踱步,一见到我立刻大步迎上前来。
“如何?”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摇头,他怔怔定了半晌。忽而一扯嘴角,浮现出一丝了然。
“我又如何不知呢?”他低低叹息道:“这‘绍述’虽是蔡丞提起,我父亲却也参与其中。”又压低声音:“她在房中,两位嫂嫂正劝着。至少今夜,务必不要说漏…...”
“说漏什么?”
一道刺目的白影凭空出现在身后,月光惨淡,洒在来人的面上如同覆了层寒冰。
赵明诚不知道她听进了多少,嗫嚅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清照冷笑一声:“我若不在这儿,怎能知道赵丞夙兴夜寐,竟是为了这等子事。如此赤忱之心,恐怕拜相封侯是指日可待了吧?”
字字溢美,语气却不屑。
赵明诚的耳根肉眼可见地涨红,压低声音喝道:“别胡说!”
门口的争吵声惊动了屋内人,两位从嫂也匆匆忙忙赶到,一人一边好言劝道:“妹妹先回去吧,深更半夜的,又是家事,实在不宜让外人知晓。”
她挣脱她们的手,上前几步,纤弱身形包裹单衣中,如雪中寒松,傲骨铮铮。
“赵丞如今炙手可热,权势绝伦,可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心寒!”她高扬着下巴,“当年不惜以天意做借口,信誓旦旦欲结秦晋之好,如今背信弃义,是要连这份姻亲也一并抹去吗?”
赵明诚急急解释:“母亲说过了,无论李家如何都不会牵连到你。你既归于赵氏,我父亲一定会庇护你!”
他只听进了最后一句,大从嫂却立马反应过来,几乎是哀求道:“妹妹,你糊涂啊!杨国忠可是奸臣!”
“有何不可?”她漠然转头,眼眸如枯井幽深晦暗:“说起来,他自己当初也深受其害呢。莫非是在借如今的风,报当年的怨?”
赵明诚似忍无可忍,反问道:“岳丈明知官家有绍述之意,还多与苏门学士往来不知避嫌。今被列入元祐党人,如何怪得了我父亲?况且他若开口,必会引起纠纷猜疑,这不是将赵家上下置于险境吗?”
“是,是该割席断交。就如陈师道一般,宁死不着赵氏衣!”李清照也毫不相让。
“三妹妹,那是君舅,你怎可言如此不敬之语?!”二从嫂向来身子弱,也一边咳嗽一边强撑着来劝架。
“聚敛小人,学行无取。苏公泉下有知,也该责怪我父亲识人不清了。”
她说这话时,语调平稳,一字一顿铮然有声。然而在沉寂之中,我却清晰地听见什么轰然碎裂的声音。
蝉声愈躁,仅存的理智被撕扯剥离,露出血淋淋的,最原始的模样。
亘古不变的长夜中,一轮金波悬于天际,冷冷地注视着这场人间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