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鱼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稀里糊涂被拉到了江越面前，又是怎样被带回座位的。
她只觉得那一个多小时里，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慢得她几乎以为过了一辈子。于她而言，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酷刑，一刀一刀，割得她体无完肤。
台上的江越侃侃而谈，对于应聘者的发问现实而尖锐，他似乎没有被她影响到丝毫，他专业的令她无地自容。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而她却只是躲避在角落里暗暗回想过去的可怜虫。
面试结束后，众人纷纷退出离开会议室。
这些法律届的天之骄子们也免不了有失落的时候。律所一共留下了五个人，除了比较随和的林律收了两个徒弟，其他三位律师都只带了一个，这当然也包括许鱼。
会议厅逐渐安静下来，许鱼却没有立刻离开，她需要一个答案，她并不想江越是因为他们曾经的关系才破例留下她。
她想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律师，而不是别人眼中他的关系户。
其他人都陆续走出会议厅，台上的面试官只剩下江越一人。许鱼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迈出了步子。
她独自向江越走去，她的步子沉重而缓慢，她的内心疼痛而挣扎。
此时的江越正在整理资料，看得出他马上就要离开。许鱼走到他跟前，他们之间仅仅隔着一张白色的办公桌，不过是半米的距离，但这样的距离许鱼却走了十年之久。
“有事？”
看到前来的许鱼，江越并不意外，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我想问……”
许鱼语塞，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她看着江越，紧张地手心发汗。
江越放下了手里的简历，扶了扶镜框，目光透过镜片直视着她，十年未见，她与他已经太多不同。
“你想问我是因为真正的认可你，还是因为我们曾经认识，所以我对你留了一份人情？”
江越停顿了片刻，似乎要从她的神色里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可是一转念，他内心锋利的那把刀又被她平静的模样带了出来。
“许鱼，你觉得以我们今时今日的关系，我有必要，有这种意思表示的可能性吗？”
字字诛心，他用他量身定做的刀，伤得她浑身是血体无完肤。
许鱼默然，或许她压根就不应该再问这样的蠢话？
他怎么可能还对她心生半点怜悯？
他们的人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一割为二。
“很好！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自己也认为完全没有这种期待的可能性。”
江越淡然地笑了笑，一如曾经那般模样，只是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录取你确实是因为你说的那两句话，那只是我年少无知，空口瞎话罢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奇迹，你根本做不到，也不可能成为你想象中的那种律师。许鱼，趁早放弃吧，法律这条道路根本不适合你！”
说罢，江越带着资料径直走出了会议厅。
空荡荡的会议厅里，此时只剩下许鱼一人，她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了十年前分别的那个夏天。
那一天，她也是这么看着江越的背影离开。
不管她当时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不管她曾经对他说过怎样残忍恶毒的话，在那个当下，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她的内心嘶吼着，一遍遍喊着。
“留下来！江越，留下来！”
可惜，他没能听到她的心声。就像那个夏天一般，消失在她的眼前。
灯光暗了下来，一滴眼泪划过眼角，许鱼没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江越不是她的故人，而是潜藏在她内心深处，永永远远忘不掉的那个人！
-
忘不了的，又何止她一个？
江越走出会议厅的大门，在长廊里的尽头仍是忍不住向玻璃窗里回望，他只是想远远看她一眼。
会议厅的灯光关闭了，许鱼的身影陷在浑浊的黑暗里看不清任何的表情。
江越的心情复杂，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如电影一般不自觉地浮现在眼前。那段被尘封的、被隐藏的、被小心翼翼掩埋的记忆，就这样被她无情唤醒。
在关上办公室门的那一刹那，江越内心仍是不平静。
他现在的样子是否就是许鱼所期待的？
可他的平静和淡漠不过是骗人的幌子，如果不是许鱼，江越连面试都懒得参加。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或者说低估了许鱼的出现对他内心深处的冲击。
当签到表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他的心几乎要跳动出来，那汹涌澎湃的血液在血管里乱窜着，他的指尖甚至忍不住微微发颤。
现在的她是否已将他遗忘？
谁还会记得那个十年前被她抛弃的人？
林律将许鱼的简历推了过来，江越才被动的接受那份来自命运的审判。
交错之间，他们的目光几乎相触。
江越反反复复提醒自己，他是面试官，他是专业律师，这是一场正规的面试，许鱼只是其中一位应聘者。他的发问既专业又冰凉，一语道破许鱼的窘境，但是许鱼比他想象中表现的平静，她丝毫没有破防，甚至用了他曾经写过的诗句来回答问题。
她还记得那些话，那是不是代表，她还记得他们的过去？
其实许鱼的简历根本就不符合律所的要求，说一点私心也没有，那肯定是假的，但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他们的人生将不会再有交集。
再次相遇，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是对他仍然恨意满满？
还是她已经毫不在意？
但不管是哪一种，江越都不能接受，她亏欠他的，他终会以自己的方式讨回来。
“江越，你不正常！”
办公室里突然传来了人声，打乱了江越的思绪，他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林烁已经坐在他的办公椅上。
林律跷着二郎腿，仔细打量着江越，再次重复“你不正常！”
江越从刚才的混沌情绪中清醒过来，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前，一把将林律从椅子上赶下来。
“你很不正常！”林律围着江越转圈圈。
“平时进办公室，你第一秒就能发现我，今天用了三分钟？”
“有事说事。”
江越不想跟他扯下去，直截了当。
“问你个事呗！”
林律胳膊肘落在他的办公桌上，一脸八卦地看着江越。
“你怎么会选择那个许鱼？今天面试的人里面多的是五院四系的毕业生，清北的也不少，好多人都说那个许鱼是走后门呢，那姑娘倒是斯斯文文的，你该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江越倒吸一口，刚想说什么，又将自己的情绪压了下来，他微笑着手指了指桌上的刑法书。
“刑法246条第一款有空看一看。”
“刑法246条……”
林律反应了一下，这才突然意识到江越控诉他诽谤。
“诽谤！江越，我可没有诽谤你，你今天的行为非常反常！我可从来没听说你会主动收徒弟的，还是个女徒弟，那女孩……”
“要不要我把诽谤罪的法条背背？”
江越挑着眉，毫不客气地说道。
“得得得，就当我没说，我是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她？难道真的觉得这个许鱼是可造之材，是未来法律届的冉冉新星？”
“因为你啊。”
江越淡然地说道，那张精致的面庞即使在说谎话时也未见波澜。
“因为我？”
幸福来的突然，林律有些受宠若惊。那个平日里跟他唱反调的小江越，现在招这么个小徒弟，居然说是因为他？
“她不是你表哥推荐的人嘛？你不方便出面，这个顺水人情我做了。”
江越拿起桌上的派克笔，顺带签了份公文。
“原来那天谈话你都听到了？”
林律更加不可思议，这江越不是对这些八卦不感兴趣吗？怎么这会儿又记得这么清楚？
林律虽然心中有疑虑，但总算得到了答案，乐呵呵地向门口走去，可转念一想，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越，你喜欢的人该不会是……”
林律恰到好处的停顿，江越以为他又要提及许鱼，正准备拿起派克笔的笔帽砸他。
可林律却指着自己，一脸自信满满地说道，“不会是我吧？！”
江越实在无语，他叹了一口气，一把将房门打开。
“江越，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性取向非常正常，我是不会对不起我老婆的！
倒是你，这么些年你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女朋友都没出现过，我强烈怀疑你的取向是否正常？诶诶诶，你推我做什么啊？江越！”
砰——
办公室的大门被用力关上，外面的同事们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都齐刷刷望向林律，林律略显尴尬，微微耸了耸肩。
“辩论，没见过律师辩论吗？一般就是这样激烈……”
-
面试结束后的那几天江越非常焦躁，他有时候甚至连法条都看不下去。其他几位实习律师已经陆续来律所报到，却只有许鱼迟迟不见答复，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
江越扯了扯领带，实在忍不住，便给人事部Jack打去了电话。
“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他语气显得非常冷漠，看得出江律此时心情并不好。作为人精的人事部Jack如坐针毡，刚刚才听说江律的助理张陈因为打错了一个标点符号，被江律训了整整一个小时。
“薪资待遇方面？”Jack紧张地问。
“也尽量满足。”
江越想起许鱼的家庭住址在江州，她在染川还需要一个住处。
“给许鱼在染川安排一个住所，要离公司近一点。”
“还包住宿？”
Jack有些惊讶，虽然其他几位高伙（高级合伙人）也有跟徒弟安排住宿的情况，但江越却是第一次。
“有问题？”江越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凛冽，那股子寒气顺着电话线爬了过来。Jack吓得汗毛直立，赶紧摆手解释道“没，没有，我这就去办。”
人事的电话很快打给了许鱼那边，律所给出的待遇很丰厚，薪水几乎是江州的两倍，公司还提供住宿，照理来说，许鱼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她仍然很犹豫。
母亲正好打来电话，许鱼提及了去染川工作的事，只是刻意避开了遇见江越这部分。
“既然录取了就好好干，要是这次再过不了实习期，你就还是回老家工作吧。”
母亲平日里虽然严厉，但话里话外，总算是松口了，她不再逼迫许鱼回家考公，只是叮嘱她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熬夜少吃点外卖。
许鱼暗暗松了一口，揪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小乐呢？他最近还好吗？”
许鱼想起她已经一个月没见到远在老家的小乐。
“还是老样子……”
电话里，母亲暗暗叹了口气，又担心许鱼听到，便宽慰她，“但至少，他现在能够拿起画笔了。”
拿起画笔！
许鱼内心既喜悦又激动，她知道这对于小乐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走到今天这一刻，她和她的家人有多么的不容易！
她需要一份工作来让家人，也让小乐过上正常的生活，即使这份工作的给与者是江越。
她别无选择！
结束了与母亲的通话后，许鱼很快给了人事答复。她同意入职，并约定好入职的时间是下周一。
在经历了周末两天的等待后，约定的日子总算是到了。
这天，江越早早便来到了律所，他一夜未眠，浓重的黑眼圈连镜框都遮不住。江越不停地看着手表上转动的分针，已经没办法压抑住心中的那份焦急。
“上午要上庭？”
林律走进茶水间，见到江越此时的状态，心里也暗暗佩服他对工作的上心。
“不上。”
江越没想理他，只是又望了望墙上的挂钟，他怕自己的手表时间不准确。
“不上？”林律觉得奇怪，“那你怎么一会儿看表，一会看时钟的？有急事？”
不等林律多问，江越径直走出了茶水间。
助理张陈刚到工位，还来不及放下背包，就被江越喊进了办公室。
“许鱼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