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盆血水打眼前过,裴静文身形摇摇欲坠,手掌用力撑着长桌案勉强站稳,留下可怖的血手印,烛光照出她苍白慌乱的脸庞。
她脑袋微微偏着,只敢用余光注意胡床上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秋十一,连下唇被咬破皮都未察觉。
刚才席间上了壶佳酿,酒中带着浆果香甜,喝起来与小甜水相差无几,她情不自禁多喝几杯。
等到酒劲上头才知不对,打了声招呼便与秋十一离席,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荡回距神帐只有数十步的居处。
把她送到帐门前,秋十一正欲转身回旁边小帐休息,身后突然传来刀剑出鞘声,他下意识抽出短刀挡她身前。
三个异族刺客手握双刀,从三个方向堵死她逃跑的路。
“夫人快进帐中!”
生死一线她立即清醒,心知自己在外面只会耽误他,连忙躲进帐中呼唤乐乐,接着抓起弓箭返回帐门后。
秋十一席间饮了不少酒,又因赴宴未带惯用的横刀,绝对不是有备而来的刺客对手。
为庆贺章灵平乱归来,王庭设下半月篝火盛宴,放开规矩好好热闹,当值护卫几乎都被调去宴会附近,增援不知何时才到。
不敢和刺客近身肉搏,藏在暗处悄悄放冷箭支援落了下风的秋十一,她还是敢的。
从开始到结束也就两三分钟,漫长得仿佛过去百年之久。
眼见神帐护卫持弯刀天神降临,她刚要松一口气,利刃“噗嗤”没入□□声响,比厉鬼的凄绝嚎叫还要可怕。
她扑跪秋十一身前,那血水似乎流之不尽,自他肋下的窟窿里涌出,她紧紧捂住那个血洞,散发着热意的血便渗过指缝,把她的瞳孔纹上赤红色。
“医生,快叫医生!十一,别睡,不能睡!”
王庭的巫医很快赶来,围着重伤昏迷的秋十一忙碌。
“先生没事吧?”闻听裴静文遇刺,秋十一护主重伤,高瑕月急匆匆赶到,手里还握着瓶宫廷止血密药。
帐门处的神帐护卫不肯放行,裴静文有气无力地朝门边走。
裴静文满身是血,高瑕月登时被唬了一跳,拉过裴静文看了又看,又仔细瞧她血淋淋手掌,没发现任何伤口才稍稍放心。
“没事就好,先生没事就好。”进到弥漫浓郁血腥气的帐篷,高瑕月将手中药瓶递给巫医,“此乃大魏宫廷止血散,比你们的药好千万倍。”
这话难听,却是实话,巫医赶忙接过药瓶。
失焦的瞳孔勉强聚起,裴静文呆呆地望着高瑕月,轻声说了句谢谢。
“今夜到底怎么回事?”高瑕月拉着裴静文坐下,“先生好端端的怎会遇刺?”
“不知道,我不知道。”裴静文撑着额头面露迷惘之色。
她客居布日古德以来,只同乐乐和高瑕月日常来往,至多偶尔与斛律敖敦闲聊两句,按理说不曾与人结仇。
高瑕月拍拍她手背道:“可汗和大祭司震怒,下令严刑拷打那两个被生擒的刺客,想来过几日便会查明原由。”
裴静文捂着脸道:“查明原由,十一就能不痛?”
拖着沉重步子走到床榻另一侧,穿了羊肠线的银针,来回穿透变成绢布的皮肉,剧烈疼痛惊醒昏睡的青年。
他额上渗出一颗颗豆大汗珠,太阳穴边青筋血管暴凸,惨白的脸颊涨成紫红色。
掏出怀中手帕塞进他嘴巴里,裴静文浸湿棉巾帮他擦去汗珠,脸上满是自责与愧疚。
如果不是她提前离席,他不必挨上这一刀,也就不必体会针穿皮肉之苦。
秋十一艰难地取出手帕,声音断断续续比猫叫还轻:“保护夫人是属下职责,为朋友两肋插刀是义气,夫人无需歉疚和自责。”
裴静文哑声道:“既然是朋友,直接叫我名字。”
秋十一虚弱地笑:“属下不敢。”
“这些年你奉他命令保护我,耽误了前程,我送你一场造化吧。”裴静文拧干清洗干净的帕子,抢在秋十一前面开口,“你年纪长我四五岁,以后我们便以兄妹相称。”
秋十一仍是推辞:“属下不敢。”
“没什么不敢,你救我性命,是我的恩人,合该送你一场富贵。”前头的语气有点严肃,裴静文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总不能学话本的报恩方式,纳你做什么鬼侧室,这到底是报恩还是报仇?”
秋十一顾不上疼痛,急声道:“这可不兴胡说,要是三郎听见,必定活剥了我。”
“他敢!”裴静文轻拍木榻,“你是我义兄,以后别怕他。”
缝合完伤处,巫医颔首退下。
秋十一需要静养,裴静文再三叮嘱侍从夜里多留意秋十一的情况,如果出现发热立即告诉她,便与高瑕月一同离开,又嘱咐神帐护卫务必寸步不离。
高瑕月邀裴静文同住,裴静文婉言谢绝她的好意,转身向神帐走去。
苏乐和章灵的纠葛,裴静文听斛律敖敦提起过,怕章灵心里难受,她归来后,裴静文主动搬出神帐,给两人创造重修旧好的机会。
不过今夜,她需要乐乐。
远远瞧见裴静文,神帐侍女迈着碎步迎上前,堆着笑脸把她迎进神帐。
乐乐还没回来,神帐空荡荡的,她独坐帐内,四下里看了看,意外地没发现章灵留宿过的痕迹。
好奇地询问侍女,这才知章灵归来这两天,都是睡在从前的旧帐中,约莫仍不肯原谅乐乐的冲动。
苏乐回来已是后半夜,她简单沐浴更衣躺上床榻,揽抱住裴静文歉疚地安抚,责怪自己没多安排护卫保护她。
“是刺客的错,和你没关系。”裴静文闷声闷气,“王庭向来太平,谁能想到会突然出现刺客?”
她抬头看她,问道:“有没有审出什么线索?”
“那两个嘴硬,还没招。”苏乐轻轻摇头,“能混进王庭必然有内应,敖敦下令排查所有可疑之人,”她语气倏地变得狠厉,“竟然敢对你下手,我定要将幕后黑手碎尸万段!”
鸡鸣破晓天将明时,侍从来报秋十一身体滚烫,头顶鱼肚白天空,裴静文随侍从大步奔过去。
侍从们不停用凉水冷敷他全身,几个巫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裴静文焦急地来回踱步,突然她像是想到什么,坐至桌案前提笔疾书,拿着私印封口的信和林建军留给她的通关文书寻苏乐,拜托她派护卫加急送到新州。
林建军接到信是在一天半后,将公务全权托付嵇浪,叫上林望舒星夜兼程北上。
刺目光亮照进帐中,裴静文半眯着眼抬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暴露在便宜姐弟的视线中。
“你们怎么才来?”她带着哭腔撞进林建军怀中,“我都快吓死了。”
林建军来来回回检查几遍,没发现她身上有伤,揪起的心舒展开来,双臂紧紧箍着她,反复念诵“阿弥陀佛”。
“出去出去!”林望舒忙着给秋十一做检查,耳边佛号比蚊吟还烦,“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裴静文忙不迭答应:“好,我和林三这就出去,我义兄就麻烦你了。”
林建军脚步顿住,回眸瞥说着呓语的秋十一,还没看清便被裴静文拉拽出去。
他皱眉道:“你唤十一……”
裴静文横眉道:“义兄,不行?”
“没,你想唤他什么便唤……”林建军语气弱弱地开口,斛律敖敦亲信近臣走来,他轻咳一声气场恢复。
华贵王帐,寂静无声。
斛律敖敦端坐正中王座,左手边是名义上的可敦高瑕月,右手边稍矮一阶的台子上摆着一方墨玉神座,和它的主人一样冰冷。
左下首的章灵歪靠椅背上,悠哉悠哉地翘起二郎腿,扫过并肩行来的两人,面上仍是漫不经心模样。
裴静文和林建军坐了右下首。
两个血肉模糊的刺客被拖上来,叽哩哇啦吐出刺杀真相。
他们原是阿丽雅部小那颜之子,父母死于阿丽雅王平乱。
三条漏网之鱼为替父母报仇,趁篝火盛宴买通杀羊奴混入王庭,意图刺杀可汗和阿丽雅王。
奈何他们不是可汗鹰卫和阿丽雅王禁卫的对手,便把目光对准来去随心的大祭司和大祭司好友。
大祭司是长生天使者,他们心存敬畏不敢动手,便只剩下大祭司好友。
正好来出离间计,挑拨大祭司和阿丽雅王关系。
因此他们刺杀第二天,被酷刑折磨得死去活来时,故意骂骂咧咧蹦出一两句带着阿丽雅部口音的话。
待他们说完,被派往阿丽雅部追查的神帐祭司,右手抚胸颔首禀报,那三人确为诸叛乱小那颜之子。
“我本不必受禁足之辱。”章灵背着手走到墨玉神座前,嘴角噙着笑俯视座上人,眼神却是嘲弄无比,“即便真是我动手又如何?我堂堂布日古德阿丽雅王,难道还杀不得一个魏朝女人?”
说罢,她侧眸看着斛律敖敦,轻嗤道:“臣赴不起王庭庆功宴,告辞!”
斛律敖敦忙安抚道:“阿丽雅,阿丽雅你冷静些……”
“误会你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和你道……”苏乐语速极快挽留,话才说一半便被大步流星行至帐门边的章灵打断。
“随大祭司误会,我不在乎。”章灵用力一甩帐帘消失不见,苏乐连忙追了出去。
斛律敖敦收拾残局道:“那两个刺客便交给巴雅尔发落。”
裴静文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不劳烦可汗的人。”林建军抬手拦下鹰卫,扬声唤来帐外的秋四,附他耳畔低声耳语几句。
秋四抱拳称是,冷着脸命亲兵将那两人拖下去,不消片刻凄惨叫声传来。
裴静文打了个哆嗦,颤声道:“你让老四做了什么?”
林建军展臂揽抱裴静文,贴心地捂住她耳朵,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从他们面前经过的宫装女郎。
入夜,哄得裴静文睡去,听完秋四回禀忍耐一个白天的怒意喷涌而出,林建军潜着夜色来到华丽后帐,一脚踢开拦路的苏沁,抓过头发将高瑕月掼至妆台上。
“高瑕月,她视你为友!”林建军盯着镜中人声如寒潭,“你该庆幸她未伤着,否则老子让你也尝尝明镜监弹琵琶和梳洗!此番就当还你昔年护她之情,她与你此后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