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忍着胸骨痛,跌跌撞撞上前撞开林建军,高瑕月甫一得了自由,劈头盖脸狠扇旧日明月光。
生为天潢贵胄,父母掌珠,她从未遭受如此羞辱。
“我乃江阳公主,你安敢放肆!”
初出茅庐的青年到底比不上成熟老道的男人,林建军抵开苏沁,反手掐他脖子将他揿桌案上。
双手被扭住动弹不得,苏沁仿佛掉进陷阱的野兽,发出压抑愤怒的低吼。
两指用力掐苏沁颈脉气管,确保他再也嚎不出声来,林建军眼神轻蔑地哼了声:“少拿狗脚公主身份压我。”
“林建军,你要造反不成!就不怕我一本奏书送往长安?”高瑕月怒拍桌案明晃晃威胁,“我命令你放开他,放开!”
林建军冷笑道:“烟花十里扬州现食人军,百年世家惨遭流民军屠戮,江南那钱袋子乱成一锅粥,诸镇节度使各怀鬼胎,长安火烧眉毛自顾不暇。我要是你就安分待着,小心那五百甲士被调回长安,失了倚仗彻底寄人篱下。”
高瑕月脸色涨红道:“放肆!你身为大魏臣,食大魏禄,岂敢长乱贼志气说此悖逆之言!”
“兄为大魏赴汤蹈火,换来腰斩于市家破人亡,我为大魏肝脑涂地,换来腰脊折断爱妻受辱。”林建军简直要抚掌大笑,“而今爱妻还遭你算计,倘若那夜神帐护卫未及时赶到,现在躺着的不止秋十一一个!”
高瑕月怒意稍减,敛眸道:“我何尝想伤她?阿沁暗处布下后手,即使神帐护卫未能及时赶到,我亦不会真叫她受伤。”
“还要谢你良心未泯?”林建军闻言慢慢松开苏沁,冷冷地盯着高瑕月口吻嘲弄道,“你倒聪明,没把这事儿坐实。”
扯住不自量力的苏沁,高瑕月迎着骇人目光莞尔道:“坐实阿丽雅王刺杀裴先生,可汗与大祭司必然不信,凭我本事扛不住严查,得不偿失,岂非白算计一场?”
将她得意尽收眼底,林建军皮笑肉不笑道:“你该庆幸她没受伤……”他话锋一转语气仍是不耐烦,“好好装样子别叫她伤心,”行至帐门边他倏地回头,“日后你千万莫落到我手里。”
比北地冰雪还要寒冷的凉意,随黑衣男人一同离去,高瑕月手撑着桌案缓缓坐下。
方才林建军闯进帐中,她清晰感知到一闪而过的杀意,不过是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暴怒之下强回理智,可怕极了。
高瑕月扶额疲惫道:“阿沁,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可会为裴先生行叛国之事?”
苏沁轻轻摇头道:“林建军真有那个打算,何必背着人漏夜前来?大祭司和阿丽雅王误会丛生,他乐见其成。”
“为他阿兄,他心中有恨。”高瑕月双目微阖,“他恨大魏,恨朝廷,甚至恨……”
——大明宫中的九五至尊。
苏沁握住她的手道:“朝廷内政陛下自有考量,公主只需保全自身,顺便搅乱布日古德局势,踩着低贱蛮夷统御北狄草原,待将来荣归故里。”
出了刺杀这档子事,林建军不放心裴静文留在王庭。赵应安和嵇浪的婚礼将近,即便林建军不主动提,裴静文也是要跟他回新州的。
为修补和章灵的关系,苏乐欲去阿丽雅部,同负气离去的章灵赔罪,听到裴静文要离开的消息,怔怔地愣了片刻没再挽留。
回林建军身边也好,省得又有些贼心不死的贱人,把算盘打到她身上。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此番刺杀与那位魏朝公主有千丝万缕联系。
水至清则无鱼,她太干净了,干净到不像她往日的行事作风。
可是她曾经帮助过静静乖乖,何况她难以想象,何种猪狗不如的畜生才会丧心病狂到对好朋友下手。
但愿不是她。
不过她近来确实不安分,和归附的魏民世侯走得太近,等静静离开了,正好给她个教训。
林建军不能久待,第三日便要带裴静文动身,秋十一重伤不能挪动,暂时留在王庭里养伤,等伤好后再自行回新州。
分别时两两相望,裴静文和苏乐泪眼婆娑,握住彼此的手依依不舍,好似天崩地裂再不能相见。
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看再往前两三百里就到武州,斛律敖敦急匆匆拦下苏乐。
说以后又不是看不到,又说她们可以每月通信,好说歹说劝住还想再送裴静文一段路程的苏乐。
裴静文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苏乐勒缰掉转马头,吩咐道:“我去和阿丽雅道歉,你快马加鞭回王庭,先以阿布之名将那小孩养在身边,再以不敬可敦为由,驱逐那叫苏沁的公主卫。”
她目光沉沉,再三叮嘱道:“只可驱逐不可杀,你切记,凤翔、陇右节度使苏勉是他哥哥,他死了,对我们没好处。”
斛律敖敦点点头道:“好,”他顿了顿,迟疑地开口,“如果江阳公主为他起兵戈,一场仗打下来,王庭即便稳赢也会伤到元气,那五个部落要是乘虚而……”
“你担心苏沁是蓝颜祸水?”苏乐半眯着眼打断他的话,“江阳公主二十出头,还没长成六亲不认的权欲家。”
下弦月弯曲如弓,银白月华洒落爬满露珠的花叶,昏黄烛光飘摇,冰裂纹花窗上的身影摇曳生姿。
推开微敞房门,身着月白寝衣的女郎哼着教坊曲盘腿坐在小榻上,手上捣鼓七子白面膜粉。
午时抵达新州一直忙到现在,林建军斜倚门框,交叉抱臂道:“你倒是悠闲。”
“羡慕?”裴静文对镜往脸上抹浆状面膜,她第一次调浆手法生疏,面糊糊挂不住直往下滴,索性直接躺下冲他嚷嚷,“没眼色的家伙,过来帮我。”
林建军轻笑一声坐到榻边,将螺钿粉盒挪到跟前,舀了瓢七子白药粉加进玉钵中,和匀后一丝不苟抹她脸上。
“卿卿绝世容光,何必用这些?”
“你不也仪表瑰杰,好端端怎么用起这个?”裴静文戏谑地打量他,“就这么怕我嫌弃你?”
林建军放下玉钵,矢口否认。
“嘴硬,”裴静文看着他笑,“再调一钵,我给你抹。”
端着玉钵让林建军躺她腿上,裴静文用不惯玉杵,指尖沾了面膜浆慢条斯理抚过胡青刺手的脸庞。
“过几天就是八月初一,你三十二岁大寿,怎么过?”
“不过。”
“不过?”
“又提醒我长一岁,不想过。”
“你放心啦,以前说过二十五岁就不要你,我那是在吓唬你。”
“反正就是不过。”
“行行行,你生日,你最大。”
“卿卿,给我煮碗长寿面吧。”
“你还敢吃我煮的面?”
“我又不挑食。”
“胡说八道,你比我挑多了。”
“你煮的我都吃得下。”
给他抹完面膜浆,裴静文身子后仰脑袋枕着花窗,直勾勾盯着悬挂灰白墙壁上,出自林建军手的北归雁临摹帖。
这是她天启十九年,从长安将军宅取出的那幅书帖,他最满意这张。
“对我有什么安排?”裴静文低头亲他一口。
林建军仰视着她道:“随你,想去军器坊,青苍大婚后我便安排下去,还想和从前一样躲家里,游园赏花或是读书学习,你怎么开心怎么来。”
裴静文稀奇地“咦”了声,没好气地捶他一拳,自夸道:“我那么厉害,你居然不三顾茅庐请我出山!”
“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帮帮我,你不出山,我该怎么和其他人争?”林建军从善如流改口。
裴静文被他逗乐笑出眼泪,边捶他边笑骂道:“死相。”
林建军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唇角微微上扬道:“你慢慢考虑,不必为我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我早就决定好,不勉强。”裴静文打了个响指,“先说好,将来你要是发了,我要做工部尚书。”
以为自己听错了,林建军噌的一下坐起,诧异道:“工部尚书?”
裴静文眉飞色舞道:“前头出过那么多皇后,历史上第一个女工部尚书,想想就倍有面儿。”
林建军好奇道:“为何不是第一个开国女皇,那不是更有面子?”
“开国皇帝不会打仗,这天下怕是坐不稳。”裴静文认真思考片刻,“而且就算你愿意让给我,你手下那些人肯定不会答应。”
辛辛苦苦跟着老板打天下,眼看就要享受世袭的荣华富贵,老板恋爱脑发作把位置让出去,到嘴的从龙之功飞了,光是想想血压就要飙升。
“那我要是败了呢?”林建军重新躺她腿上,其实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裴静文毫不犹豫道:“跑呗!”
林建军嗤笑道:“我就知道。”
洗去面膜,帷帐曳地,狭小空间传出喘息声,红蜡铺满床头的铜烛台,墙角刻漏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就像那方天地,震起来便没完没了不死不休。
眨眼就到八月初一,虽说林建军不想大办生辰宴,他新官上任半年,好歹要招待为他庆生的官吏,还是在刺史府摆了宴席。
周素清和好面条,裴静文把面条扔锅里煮熟,再淋上余顶天炖的鸡汤,洒上两颗碧绿葱花点缀,出自裴静文之手的长寿面完成。
席上官员纷纷说着恭维话,使君仪表堂堂,夫人贤良淑德,如此伉俪情深真乃天作之合。
林建军吃着长寿面,余光瞥着“贤良淑德”的裴静文,心说天下再没比她更“自私自利”、“薄情寡恩”的女郎。
偏生他就爱她这鬼样子。
心满意足吃完长寿面,门房的通禀打破和乐融融气氛,林建军放下牙箸净手,冷声命令门房大开中门。
刺史府外,天子旌节飘摇。
身着内侍服的团圆,朗声道:“奉陛下旨意,贺新州刺史林建军生辰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