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使者旌节突然到来,打破刺史府正堂其乐融融,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官吏们,心有灵犀般缄口不言,眼皮垂下藏住各种心思。
林建军的身份,在他坐上新州刺史这个位置,私下里就已传开。
他们大多是河北人氏,对大魏向来又爱又恨,爱大魏万国来朝的强盛,恨魏廷昔年对河北的竭泽而渔。
于他们而言,河北与魏廷保持如今的关系,便是最好的结果,不必为某个人和魏廷更进一步,也不必退至兵戎相见的地步。
林建军神色如常叩谢皇恩浩荡,命嵇浪收下赐礼,端坐席上与团圆熟稔寒暄,不卑不亢挑不出错处,一面静观席间官吏神色。
待到宴席散去,团圆随林建军向书房行去,拿出真正的生辰赐礼,方才入库的绫罗绸缎、官窑瓷器、御用贡米等等身外之物都是小巧。
四个内侍颔首躬身,分别捧着一卷上年头的竹简册书、一个漆花红木长盒、一把螺钿紫檀四弦琵琶,还有一幅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书圣传世书帖。
“维天启六年,谢氏山玉,禀姿奇伟,器质冲远,识量明……”指尖轻抚泛黄竹简,林建军薄唇怔然微张。
过了片刻,他方才打开旁边的红木长盒,九龙玉佩安静地躺在其中,他闭上眼眸缓了许久。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瞧出他的痛苦与煎熬,团圆适时向天作了个揖道:“至尊金口玉言,之前的假死欺君皆不作数,只要小郎君回心转意,便是泾源都知兵马使。”
刻漏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比夏夜蝉鸣还惹人心烦,林建军踱步至书案,大马金刀往圈椅上一坐,搭在扶手上的手收紧,筋骨分明的手背青筋暴凸,指骨比泡水的尸体还白。
他掀起眼皮,恍惚地盯着不似从前明亮的眸光,无可奈何地笑笑:“三十有二,哪里还是小郎君?”说着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时移世易,再也回不去了。”
“让尘,”团圆坐了左下首,温声细语劝解,“当年之事……”
“我字无伤,林无伤。”林建军冷声打断他,“念及你我幼时情分,与你心平气和闲谈叙旧,当年之事我自有论断,轮不到你置喙过问,再敢多言,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让尘是林建军弱冠那年,天启帝亲赐的字,最喜欢的时候,他几度半哄半迫贺赢等人改口,不许叫他乳名,必须以字唤他。
团圆轻叹道:“无伤性子执拗,至尊早有预料,吞云啸日在驿站,鸿影被人拧断脖子烤来下酒,至尊新赐一对苍鹰幼崽。”
“是谁?”鸿影便是林建军天启十年缠着天启帝求了好久,天启帝才赐他的海东青,他自来当宝贝养着,听他这样讲心脏登时揪疼,“何人这般心肠歹毒?”
团圆吐出两个字:“元谦。”
“又是他。”林建军怒极,握拳重捶桌案,“孽障贱种,狗彘不如,非人崽也!”
“自秦扬造反以来,他日子也不好过。”端起白瓷杯饮尽温茶水,团圆润了润喉咙道,“他性情太过孤僻乖戾,得罪过的人从玄武门排到潼关。至尊斥骂他几次后,那些人知道他失了圣心,蜂拥而上想从他身上啃块肉,为自保他连宝贝妹妹都送出去了。”
“春山居士温又青?”元谦有多宝贝这个妹妹,林建军有所耳闻,难免生出几分好奇,“温又青被送给谁了?”
“凤翔、陇右节度使。”团圆唏嘘地摇头,“听说她一到凤翔便被苏勉爱妾带人抓花了脸,昔日才女落到如今田地,逃不过那句时也命也。”
“苏勉爱妾?”林建军敏锐地抓住关键词。
“嗐,”团圆摆摆手,“就那个有裴娘子六分容貌的……”话至此他忽觉不对,觑着林建军阴沉紧绷的脸庞,连忙转移话题,“你我多年未见,不说这些,无伤这些年可好?”
“他倒是会恶心人。”林建军咬牙切齿挤出七个字,歇了和团圆叙旧的心思,随便敷衍两句命人送他回驿站。
太阳西沉,黑暗逐渐吞噬光亮,林建军独坐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忽而扬声叫着秋四名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黄烛光像林间萤火飘然深入。
林建军脑袋枕着椅背,两条长腿交叠搭在桌案上,闭着眼睛懒声道:“带几个人走一趟凤翔府,想办法套麻袋揍苏勉一顿,要是能杀了他更好。”
“好端端要打要杀,你和他相隔千里,他怎么惹到你的?”耳畔传来清丽婉约女声,林建军猛地睁开眼睛,裴静文侧立铜树烛台前,火光照出她半明半昧的脸庞。
林建军放下长腿,攥住裴静文手腕把人拉到腿上,环住她腰身道:“腌臜烂事,不想说给你听。”
裴静文摇他肩膀:“说说呗!”
林建军含糊地哼哼两声,不肯对她吐露实情。
好奇心被勾起,越不想让她知道她越想知道,裴静文切了一声道:“大不了我自己写信问他。”
林建军噌的一下坐直,梗着脖子不满地斜睨她,没好气地咬她脸颊,留下轻浅齐整的两排牙印。
“你和他还有联系?”林建军满脸写着不高兴,语气却是故作轻松。
裴静文笑盈盈威胁道:“你告诉我就没有。”
林建军轻啧道:“他纳了个妾。”
“他不是一直这样,”苏勉从前就是妻妾外室成群的世家风流公子,裴静文不认为他真会守身如玉,“他纳妾和你有什么干系?”
“他那妾室,那妾室容貌与你……”林建军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烦躁地薅了下头发,“下贱东西!”
裴静文想起那个叫江影的女郎,从前照顾过她的侍女,同她讲过江影向上爬的心思,看来她总算如愿以偿。
“的确有点恶心。”裴静文表情仿佛吞了苍蝇,扭头扫过案上物件,转移话题,“狗皇帝送来的?”
她展开竹简册书,拿近细看硬弩欲张的蝇头小楷,纳罕地咦了声:“这不是给谢山玉的册封圣旨,怎么送你这儿来了?”
林建军淡淡道:“我生父姓谢。”
“所以这是给你生父……”话音戛然而止,裴静文脖子僵硬地转头,“你一直知道你生父是谁?”
“那老不死的在浙西润州,放浪形骸的落魄烂赌鬼,揣着破落世家的姓当宝贝。”林建军言辞尖锐毫不客气,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要不是长了张空皮囊,夫人撞邪似的维护他,我早剁碎他骨肉喂野狗!”
裴静文上身后仰,皱着眉头看他。
林建军缓了语气,问道:“可想知道我的过去?”
裴静文小鸡啄米般点头,林建军低声叹息,胳膊绕到背心将人勾上前,俯首埋进肩窝不敢看她表情。
这是他一直以来逃避的,不愿现于人前的,初至梓州那年他说漏嘴,顶着她连番追问的压力,也不肯透露一个字的龌龊而又自卑的过往。
他生于元嘉二十九年五月廿三,南朝陈郡谢氏远支后人,本该碌碌一生无所作为。
元嘉三十二年,江南大旱,数十万人沿路乞活,易子而食者不胜枚举。
那时老不死的只有两个孩子,长子担着承嫡之重,自不会拿长子同旁人交换,不一定能长大的幼子首当其冲。
“他要和人换着吃你?”裴静文震惊地捂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天下竟有这般狠毒的父亲!
林建军闷声道:“夫人为救我,自断左臂献夫,有天夜里趁老不死的睡着,背着我跑了十多里山路,把我放在阿兄当年落脚的村庄附近。”
裴静文眉头紧锁,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又不知具体该如何安慰。
历史书上的易子而食,真切地出现在她身边,一种荒谬感充斥她大脑。
好不容易消化骇人听闻腌臜事,裴静文呐呐道:“他那么狠心,你怎么不把你阿娘接到长安供养?”
“夫人不愿同我走,像被下了传说中的情蛊。”林建军砸了下桌案,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了口气,“这些年为夫人养着那畜生,看在银钱的份上,她算是如愿过上夫妻伉俪的日子。”
“啊?”裴静文面露迷茫,无语地扶额望着红木房梁,“这样还能夫妻伉俪?”
林建军轻应一声,缓缓抬起头,一瞬不瞬盯着她,嗫嚅着开口:“你可会嫌弃我?”
“嫌弃你什么?”他微颤的眼睫像羽毛拂过心间,裴静文轻叹着抚他脸庞,“别多想,我心疼你还来不及。”
林建军轻轻蹭她掌心,仿佛一只流浪多时的狸奴,好不容易寻到归处,努力展示自己的温顺和黏人。
裴静文问道:“那年过后,没了你的银钱,那老不死的和你阿……和夫人还能举案齐眉吗?”
结了薄茧的指尖扫过丝弦,螺钿紫檀琵琶铿锵地“铮”几声,林建军眼眸微垂道:“他派了人去照看夫人。”
这个“他”指代谁,一目了然。
“谢山玉是你旧名吧?”裴静文复又看着竹简册书,“高晔似乎真的挺喜欢你。”
皇帝喜爱一个臣子,赐国姓已是极大的殊荣,高晔不仅赐他高姓,还把他写入皇室宗谱,封淮南王。
“原先还在谢家时,年纪尚小,夫人唤我二郎。”林建军又利落地拨了下弦,疾风骤雨的弦音带着浓烈杀气,“山玉是他取的名。我一直以为他促我认祖归宗,是古板守旧之故,现在想来他很早以前就已决定好阿兄的结局。”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眉眼犀利地沉下,嘲弄冷哼,“恩是恩,怨是怨,孽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