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器坊忙碌一天,裴静文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刺史府,还没下马,候在角门前的幕僚急匆匆上前,弯腰作揖向她禀报。
“夫人,有客来访。”
“谁?”
“来人自称明公父母。”
“谁!”
还有条腿蹬在马镫上,裴静文身形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多亏黄承业及时横刀扶住她。
“他们人在何处?”
“嵇长史拿不定主意,暂时把人安置在客院。”
裴静文握着马鞭跨过门槛,双唇轻抿神色严肃,沉声问:“他们来了多少人,自称林三之母的妇人可缺左臂,此事还有几人知晓?”
幕僚一一作答:“除两位年近半百老人,有对青年夫妻带着一双儿女,此外还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娘子唤老夫人姑母;那位老夫人确实缺了左臂,老丈则缺了右臂;嵇长史得知此事后立即封锁消息,调了亲兵看守客院,知道此事者不多。”
“莫要怠慢他们,也不必对他们太过热络奉承。”裴静文心里快速计较一番。
幕僚躬身道:“喏。”
回到内院书房静坐片刻,裴静文命亲兵去城外请林望舒,又让侍女唤来嵇浪、余顶天和周素清。
余顶天和周素清最先到,嵇浪手头还有要紧公务,忙完后火急火燎赶往书房,其他四人已等候多时。
林望舒第一个开口:“建军儿还有亲父母呢?”
周素清好笑道:“废话,他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阿兄也不能生孩子。”
余顶天摆手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当年三郎被玉哥抱回家,带他在周围找了好几天父母,快三十年过去突然冒出个自称他亲生父母的,依我看他们就是骗子。”
嵇浪瞧了眼沉默不语的裴静文,询问她的看法。
裴静文叹了口气,无奈道:“老丈可是姓谢?”嵇浪点点头,她便又叹了声,“八九不离十,人应该是真的。”
周素清惊讶道:“你知道?”
“他去年生辰同我提过,”裴静文揉了揉眉心,“原以为他们在浙西润州,山高水远不会有交集,未曾想他们竟然找上门来。”
嵇浪揣测道:“秦扬把江南闹得天翻地覆,他们许是过来避难的。”
裴静文深觉有理,郁闷道:“眼下他正打仗,不好为这事烦他。我年纪轻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拿不定主意,暂时当客人养着他们还是如何,你们都帮我想想。”
周素清沉思良久道:“如果他们身份为真,忤逆不孝的大帽子能压得你喘不过气,你最好别出面。”
裴静文叹道:“我倒不怕这个,莫说林三不想与他生父相认,就是认了也压不到我,”她语气颇为苦恼道,“那位夫人对林三有生育之恩,还有折臂献夫换他生的大恩。”
“折臂献夫换三哥生?”嵇浪敏锐捕捉关键词,“元嘉三十二年江南大旱,易子而食者不可胜数,那老东西要和人换着吃三哥?”
余顶天怒而重拍桌案道:“虎毒尚且不食子,畜生!”
周素清拍着胸脯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好歹毒的心肠。”
林望舒冷笑道:“依我看除了建军儿生母,其他人通通赶出去自生自灭,我林家的饭没那么好吃!”
“亲爱的,冷静,你冷静。”裴静文连忙轻抚脊背给大动肝火的林望舒顺气,“为这种畜生禽兽,给自己气出乳腺增生不值得。”
嵇浪犹豫片刻道:“先当客人养着罢,限制行动,等三哥回来是去是留由他自己定。”
余顶天和周素清出声附和,裴静文轻轻扯动林望舒衣袖,后者不情不愿点点头。
就这样晾了他们几日,守卫客院的亲兵来报,里面的人闹着想出去,老妇人甚至以死相逼,裴静文不得不亲至客院。
堂屋里还烧着炭,热烘烘的,侍女为裴静文脱去披风退至檐下,裴静文默不作声打量稳坐高堂的老妇人和侍立她身侧的老翁。
老妇人眉目严肃,一看就是发号施令半辈子,改不了上位者的傲慢,老翁胆战心惊躬身垂首而立,右边空荡荡袖管前后晃荡。
裴静文好奇多看两眼,老妇人登时重重地咳了声,老翁连忙取出纱巾,熟练地挂耳朵上遮住相貌。
老东西华发丛生,她会看上他?
裴静文目光呆滞,抬头望着房梁无语地笑出声,复又低头注视老妇人,坐至高堂下另一把圈椅。
她率先开口:“夫人贵姓?”
老妇人不答反问:“你是二郎家的媳妇?”
裴静文不卑不亢道:“夫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老妇人怒拍桌案,沉声道:“我乃二郎生母,你既为他妇,岂敢这般同婆母说话。”
裴静文心平气和道:“夫人于我无生养之情,亦无朝夕相处的亲情,对我来说和街上陌生人没区别。”
老妇人又道:“放肆。”
裴静文扭头看着她道:“夫人不想和好好我谈,我便不叨扰夫人了,夫人且在此处安心住着,一切等林三凯旋后再说。”
老妇人不可思议道:“你竟敢软禁夫君生母,世上竟有如此不孝之人,当真是半分家教也无。”
“我家教如何轮不到你评价,”行至门边的裴静文回头,眉眼间染上愠怒之意,“再言辞冒犯我父母,管你是谁生母我都敢打。”
裴静文一把扯落门上挡风帘,尚有凉意的风涌入堂屋,未着厚衣的老妇老翁不约而同佝偻身体打冷颤。
青年夫妻立东厢檐下,两位如花似玉少女坐西厢廊下,身后少年挺拔如松。
目送衣着精致的女子离去,五人神色各异,愤怒,震惊,平静,艳羡,以及嫉妒。
裴静文怒气冲冲回内院,黄承业等在书房门前,她深吸气缓了缓情绪。
“大祭司来信。”
所有怒火瞬间一扫而空,裴静文快速撕开信封,一页页浏览白纸黑字,还有被稍作修改的设计图,脸上笑容逐渐扩大。
看到最后一页,她忽地皱眉,乐乐让她别再插手高瑕月的事,抱走孩子是乐乐提议,为的是给高瑕月一点教训。
涉及公事层面,裴静文抿唇压抑怜惜之情,乐乐和高瑕月于她而言不是手心手背关系,乐乐就是完整的手心手背,那便只有委屈高瑕月了。
裴静文捏着信纸负手望天,灰白天空阴沉沉的,似乎就要下一场大雨。
蔚州以北三十五里西河谷,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冲击平原吸满雨水泥泞难行,裴允下令后撤五里扎寨。
翌日雨过天晴,地面积水不散,又三日地面干透,云州军前行,至西河谷口,遇以逸待劳新州军,双方于河谷□□发激战。
谷口冲击平原较窄,旁边又是奔流不息的河流,四千云州军摆不开,抵消云州军近五倍兵力优势。
秋十一以前跟林建军打仗,冲锋陷阵从不含糊,他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林耀夏和林光华紧随其后,林瑛与李枫如影随形。
新州军士气高涨,两军从未时初刻战至申时二刻,以云州军率先鸣金收兵告终。
“比那天埋伏要痛快。”摘下染血兜鍪夹抱臂弯,林耀夏活动脖子,“秋叔,你的风格我喜欢,把我从石将军那儿要过来?”
秋十一侧眸瞥她,看清她动作,焦急喝止道:“别急着脱盔甲,小心卸甲风。”
“知道了。”林耀夏笑嘻嘻,拉着林瑛一蹦一跳登记军功,路过林光华身边竖起食指,“阿兄比我少杀一个云州牙兵,比阿枫少杀两个。”
林光华轻哼:“多了不起似的。”
林耀夏按着下眼睑办鬼脸,气得林光华追上前打她,连军功袋掉地上都没发现,还是李枫帮他捡起。
吃过晚饭,秋十一唤来兄妹俩,转达林建军才传来的命令。
林氏兄妹异口同声:“选亲兵?”
秋十一正色道:“将军让你们跟石将军学规矩,一为压你们性子,二为让你们物色牙兵培养感情。接下来几场仗多留心,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你们心里大致要有数,待战事结束至少各选五十人。”
林光华询问:“枫歌和瑛歌不选?”
秋十一默默注视他,久到林光华以为等不到答案,他方才叹息道:“他们将是最忠诚的亲兵队长,亲兵指挥使,亲兵统领……”
短短一句话揭开横亘青梅竹马之间的身份天堑,林耀夏静默良久,林光华亦垂下眼眸沉默良久。
受地形限制摆不开兵力优势,裴允连日佯败以期诱敌深入,秋十一洞若观火适时收兵。
迟迟等不到援军,横野军几次出城偷袭,也被林建军轻松化解反杀,僵持下去蔚州城破是迟早的事。
永定三年三月十四,蔚州副兵马使郭守节为保富贵,听从幕僚劝说私投林建军,深夜大开城门放平乱军入城,城中乱作一团,厮杀声震天。
徐仁携亲眷仓皇乔装出逃,于城东鱼龙混杂客舍被擒,五花大绑带到林建军面前。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徐仁奋力挣脱牙兵推搡,仰着脖子傲然蔑视林建军,“皱一下眉头乃公同你姓。”
林建军漫不经心问:“裴劭老匹夫给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背叛跟随多年的旧主?”
徐仁冷笑道:“李继勋那狗娘养的要杀老子,老子不投裴劭等死?他要老子放粮给贱皮贱肉吃,也不想想老子手底下一万多牙兵每天要吃要喝,赈济灾民,老子拿什么养兵?”
“节帅从没想过杀你,你追随他多年竟不知他为人。”林建军惋惜地勾起唇角。
青布棉衣的中年幕僚走进堂中,遥拜堂上人:“属下拜见小郎君。”
徐仁两眼圆睁,不敢置信地瞪向深信不疑的幕僚,电光火石间大彻大悟,狠踢劝他不要赴幽州请罪的幕僚。
“你爷个屌,老子……”林建军轻描淡写挥手,徐仁没骂两句便被秋四堵住嘴拖到外面一刀毙命。
林建军起身行至幕僚身前,弯腰扶起他坐到一边。
钟离桓静静打量旧主之弟,当年小郎君何等意气风发,与好友来往何等鲜衣怒马,如今也被磋磨得双目无光。
他忽而热泪盈眶,再度拜倒。
“七年前洛阳一别,不想竟是与大将军最后一面。大将军含冤而去,时至今日仍如鱼刺卡在桓喉间,桓愿助小郎君一臂之力,为大将军洗去冤屈,报仇雪恨!”
永定三年三月廿一,林建军整合平乱军与横野军,挥师北上西河谷,裴允闻风而逃。
同月廿七,李继勋调令传来:林建军调任蔚州刺史兼州都知兵马使,新州并入妫州由张光隐管辖。
四月初九,裴静文先抵蔚州,众目睽睽之下扑抱住林建军,与林建军商谈春耕及开荒事宜的钟离桓含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