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裴静文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鼓起勇气坦白或继续隐瞒真相。
坦白,林建军厌恶苏勉至深,叫他知道玉佩出自苏勉之手,万一他暴怒之下砸了那玉佩,她拿什么还给苏勉?
苏勉收不到玉佩,或是知道玉佩被林建军碎了,一怒之下捅出其他事,她该如何面对林建军?
退一万步说,即便林建军不砸,知晓这块玉佩来历,他必会追根溯源查出许多事。
裴静文不敢想他知道那些事后,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他是那样的信任她,对她从来不曾有过半分疑虑,是她辜负他的信任。
隐瞒,林建军以为是她所制,如愿得到后爱不释手鲜少离身,要回玉佩难如登天。
十五之前拿不到玉佩,苏勉修书告知林建军来历,结局和坦白没区别。
反正都殊途同归,不如就……裴静文烦躁不已,美色耽误事,那天她要是意志再坚定那么一点,咬死不松口,哪会惹出这乱子。
可真要坦白……以己度人,倘若林建军背着她搞出这些破事,即便她再爱也会暴揍他一顿,潇洒决绝离去。
忍不了被背叛,当自己背叛,又会嫌被背叛者不够宽容大度。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要回玉佩。
“听侍女说你心情不好,”一团暗沉朱红撞进眼睛,裴静文有气无力掀起眼皮,对上林建军关切目光,“从军器坊回来便这样,同夫君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温柔和关心就像一把刀,扎进胸口搅得裴静文心脏抽疼,无尽愧疚没过头顶几欲窒息,脸色愈发惨白。
“到底怎么了?”林建军坐至摇椅扶手上,手臂穿过薄背揽她入怀,“乖乖不说夫君如何给你出气?”
“三郎,三郎我……”一想到坦白后会失去林建军,不坦白又对不起他的信任,失去的恐慌和欺骗的愧疚,来回撕扯脆弱神经,裴静文伏在他胸膛泣不成声。
林建军安抚地轻拍她背,平素低沉的声音越发柔和:“万事有我顶着,莫怕,方才出去究竟遇到什么事,说出来给夫君听听。”
裴静文只哽咽摇头,问不出所以然林建军无奈轻叹,默默抱她更紧。
他越是这样,裴静文越是愧疚,越是不想失去。
当时她怎么就鬼迷心窍做出对不起他的荒唐事,怎么就被苏勉每月雷打不动的书信温水煮青蛙,从厌烦到麻木再到习惯。
一步错,步步错。
裴静文边啜泣边拭去眼泪,红着眼睛注视满目担忧的男人,抬起胳膊圈住他脖颈,林建军顺着力道低下头。
“三郎我……”玉佛离开滚烫肌肤前后晃荡,裴静文再度泪如泉涌,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气烟消云散,“我……我想妈妈了。”
睹物思人,那便都说得通了。
林建军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唯独思念母亲一事心余力绌。
怀中人渐渐没了声息,林建军小心翼翼掌着她肩膀,微阖眼眸挂着几滴晶莹珠泪,斑驳泪痕为平素要强的女郎增添几许哀愁脆弱。
将人抱放寝室床榻,指尖点去卷翘眼睫上的泪珠,林建军浸湿帕子擦净蜿蜒泪迹,蹑手蹑脚退出卧房。
银白盔甲安静地陈列架子上,他缓步靠过去。
吞云、啸日张开血盆大口,一左一右立在肩头连接掩膊,手往中间移抚过银鳞胸甲,片片齐整精细,慢条斯理向下轻抚犀兽腹吞,正合了他的乳名。
他复又抬头扫过鹰翅兜鍪,秋风自支起的花窗灌进房中,顶上灰白盔缨飘起如鸿影振翅。
良久,他轻声命令:“把这盔甲挪去前院书房暖阁,莫叫夫人看见了又伤心。”
“是。”
寝室半掩的雕花木门后,裴静文失力瘫坐在地,死死捂住嘴潸然泪下。
体贴裴静文情绪低落,生辰宴林建军形单影只,含笑饮下一杯杯敬来的酒。
察觉到他兴致不高,想是前些时日守河堤太过辛苦,走完庆生流程,来客有眼力见儿告辞。
灯火阑珊处,陶夫人静立,林建军停下脚步,两人相顾无言。
夜风吹起空荡荡袖管,林建军好像回到那年秋夜,她背着他竭力奔跑,正是用不再需要的袖管将他紧紧绑背上。
“记得你两岁那年,阿娘第一次煮长寿面给你吃,你说以后每年生辰都要吃阿娘亲手煮的长寿面。”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即便母子情分缘浅,到底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迟了三十一年的长寿面,二郎便赏脸吃上一口罢!”
林建军双唇轻启,却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擦着她的肩缓缓走过。
“二郎!”陶夫人攥住他手腕,泪眼婆娑,“你是恨我的罢!恨我当年不愿随你居长安享福,恨我色迷心窍选你阿爷,也恨我如今偏心你兄长一家。”
“不重要了。”林建军一根根掰开腕上的指,“阿兄当爹当娘,嫂嫂和蔼可亲,填补母亲的空白,”他扭过头认真地注视着她,“我于爱中成长,如非必要不想费心费力恨旁人,夫人亦有长子乖孙,我们何不各自相安无事。”
“二郎……”陶夫人抬脚欲追,精壮大汉错身上前横臂挡住去路,青年身影隐入深沉夜色
秋四面无表情道:“倘若夫人当真视三郎为子,便该管好谢小郎君,莫要觊觎垂涎不可攀折之人。”
说罢,他亦大步离去。
陶夫人疯了的消息,翌日清晨传进林建军耳中。
他和裴静文赶到时,谢老头捂住缠了纱布的脖颈,战战兢兢端坐高堂,陶夫人含羞带怯为他奉上热茶,温声细语唤着“夫君”。
却在转身见到林建军的刹那,所有温柔体贴化作飞灰,她飞扑上前狠命地咬渗出星星点点血迹的白纱,老翁的凄厉惨叫冲破云霄。
粗壮仆妇拉开陶夫人,却没堵住她破口大骂的嘴:“为何要背叛我,谢云深你有什么资格背叛我!你嫌我断臂残废,拿着二郎给我的金银去外面养小,也不想我为何断臂!谢云深,你凭什么背叛我!”
疯子力气极大,几下便挣脱粗壮仆妇束缚,冲上前狠狠撕咬老翁,血迹混合口水牵出血红的丝。
裴静文哪见过这场面,当即吓得往林建军身后躲。林建军眉头皱起,四下张望没见陶夫人长子孙儿,上前揽过陶夫人施力掐她后颈。
“用绸缎裹着。”把昏厥的陶夫人交给仆妇,林建军牵着裴静文离开正房。
谢氏夫妻默不作声垂手而立,林建军瞥了他们一眼,目光挪向三尺外惨绿少年,松开裴静文的手,快步上前狠狠甩他一巴掌。
“夫人是你亲祖母,为你殚精竭虑筹谋未来。”林建军反手又是一记响亮耳光,打得谢元朝唇角渗血,“再有下次新账旧账一起算,我要你的命。”
谢氏夫妻闻言跪地,磕磕巴巴求林建军饶恕儿子。
常年累月被打压被嫌弃,他们早养成老实巴交性子,不比养尊处优的儿子张扬,也不比金尊玉贵的女儿骄矜,就连小家碧玉的表妹都比不上。
谢元朝深受宠爱不惧父母,却是不敢不惧面前这个男人,入仕无门的他已见识过他手段。
不,男人都没用手段,漫不经心暗示堵死所有的路,他至今仍为白身。
“元朝省得。”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方才的事给裴静文冲击太大,她随便找借口去寻林望舒,闯进寝室拍醒搂着黑皮小铁匠睡觉的冤孽损友。
“精神疾病会不会遗传?”林望舒哈欠打到一半顿住,“你好端端问这个干嘛?”
快速讲了遍陶夫人发疯事迹,裴静文心有余悸道:“林三要是知道我背叛过他,会不会像陶夫人那样发疯?”
“陶夫人应该是后天精神病,”林望舒认真思考片刻,“不过许多精神疾病都是遗传易感性和后天环境等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还真不好说。”
裴静文慌张道:“你别吓我。”
“做的时候狗胆包天,现在知道怕有什么用?”林望舒轻弹她脑门,“你就该在王庭同建军儿坦白,好歹有你朋友护着。”
“现在坦白还来得及吗?”裴静文勉强地扯起嘴角,“十五之前苏勉收不到玉佩,他就要告诉林三,我提前自首能不能从轻发落。”
林望舒实诚道:“我不知道,”她爱莫能助摊手,“早警告过你不要隐瞒建军儿,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早点和他说开石头早点落地。”
裴静文焦灼道:“以前没想好怎么同他说,现在是完全不敢开口。”
“你以前就是想糊弄过去,”林望舒毫不留情拆穿她,“命运之神没眷顾你。”
裴静文头痛扶额道:“快帮我想想办法,别说风凉话。”
林望舒向后靠倚着凭几,蹙眉思忖半晌,轻嘶道:“我替你拿回玉佩,你把酒肆雅间退了暂时别来往,给你三个月期限告诉他真相,否则我替你说。”
“姐,你就是我亲姐,”裴静文拉过她的胳膊猛亲手背,“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你说东我不往西,你叫站我绝不坐。”
“恶心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兵戈的烽火狼烟冲散儿女情长。
初三探子来报,云、寰、应三州刺史兼州都知兵马使,亲率大军直奔蔚州而来,才经历洪水的蔚州岌岌可危。
“穿我制的那副盔甲。”吩咐侍女抱来银白铠甲,裴静文解下林建军腰间革带,为他穿戴银铠,“别看它比之前那套甲胄轻二十来斤,防御性却远远超过先前那副。”
林建军解开挂革带上的玉佩,正欲妥帖放进荷包随身携带,裴静文故作轻松开口:“上战场就别带了吧,碎了可没第二个给你。”
林建军笑盈盈道:“不会碎。”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的手艺不是让你糟蹋的。”裴静文轻哼道,“给我放着,平安回来再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