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至申时初刻,雅间里的女郎还没醒来的架势,恐她睡昏或饿晕,黄承业唤来酒肆侍女进去查看。
“回郎君的话,”侍女轻手轻脚退出雅间内室,穿过次间走向大马金刀坐外间门边圈椅上的黄承业,依里面的阿郎吩咐弯腰靠近他耳边低声细语,“夫人尚未醒来,阿郎吩咐上些好克化的菜食。”
阿郎?
将军都走了,哪来的阿郎?
上一瞬还笑盈盈的黄承业,脸色登时绷得比石头还硬,瞅见侍女探究的目光,深呼吸缓了缓情绪道:“去吧。”
侍女渐行渐远,黄承业扭头紧盯内室方向,他一直守在门口未曾离开,苏勉那狗贼从哪儿进去的?
翻窗?倒真学了贼的下作。
命人请来亲军指挥使,黄承业不得不再次支开下属,粗声粗气骂道:“我从未见过似你家公子这般不要脸的封疆大吏,亏他还是世家公子出身。”
其实封疆大吏就没有要脸的,世家公子里这样的就更多了,亲军指挥使心中默默补充,面上仍是一派从容,哥俩好地拍拍黄承业臂膀。
“情难自禁,情难自禁。”
午时去唤公子起床用膳,未料到内室空无一人,大开的窗户直白地告诉他公子为何能不惊动亲兵消失不见。
当时他半边身子探出花窗,复杂而又无语望着最右边雅间,心情和此刻的黄承业差不多。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裴静文是在申时三刻醒来,浑身像被车马狠狠碾压过,抱着被褥艰难地坐起来,及腰青丝自然垂落,遮住布满绯紫痕迹的后背,腰侧指痕若隐若现。
她目光呆滞盯着杏仁黄床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以后偷情对象不可再找武将,行伍之人精力旺盛得吓人,她实在是吃不消。
她是打铁的,可身体不是铁打的。
“阿静醒了。”斜倚凭几的苏勉踱步至榻边,抬起胳膊便要掀锦被。
裴静文一个激灵滚进床榻深处,哑着声音斥骂道:“滚!”
“先前还一声声唤夫君苏郎,睡醒后就翻脸不认人?”苏勉单腿支榻上身体前倾,连人带被捞进怀中抱她坐至凭几前,端出温食盒里的红枣小米粥,舀了勺吹凉后送到她嘴边。
从昨日进酒肆到现在,裴静文至多吃几块点心垫肚子,就着他的手喝完小米粥,力气稍稍恢复便推开他,穿上内衫盘腿坐案前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坐着休息片刻,等待体力完全恢复,裴静文皮笑肉不笑道:“我要开始了。”
苏勉低头喝她剩下的汤羹,听到这话困惑抬头,还没抬起,披散的头发就被她猛地抓住将他身体扯到一边。
裴静文跨过桌案踢开斜倒凭几,骑坐他腰腹上落下一拳又一拳。
喂她烈酒是吧?
何时唤夫君何时停是吧?
逼她叫夫君、叫苏郎是吧?
逼问她谁入的更深是吧?
要她说他和他谁厉害是吧?
唤了夫君也不停是吧?
半路杀出的没脸没皮野杂种,品行低劣下流无耻,裴静文越想越气越打越用力,手背掌骨传来火辣辣痛感,她抓着苏勉脑袋砸向桌案一角,方才气喘吁吁罢休。
“可消气了?”拳头落下时苏勉抬胳膊护脸,这一下他突然收了手,额头磕破血水蜿蜒淌过脸庞,像感觉不到疼痛眉眼依旧带笑,却透着几分遇到负心人的楚楚可怜。
“凭你身手明明能反应过来。”裴静文茫然地望着血迹,双唇嗫嚅声音轻得快听不见,旋即她扯着嗓子大喊,“来人,拿金疮药和纱布来!”
不知是谁受伤,总之裴静文和苏勉不管哪位受伤都是天大的事,亲军指挥使忙命下属取药,黄承业也吩咐属下去请郎中。
“不必请郎中。”穿戴整齐的裴静文拉开房门,接过金疮药和纱布,关紧雕花木门隔绝担忧目光。
裴静文半跪苏勉身前,浸湿帕子擦去肆意流淌的血水,额角的血窟窿触目惊心。
碧青衣袖微微发颤,苏勉微不可闻轻叹一声,拿过帕子对镜擦净血水,拔出瓶塞将金疮药粉倒伤处,纱布缠绕遮住可怖骇人的伤口,才使唤女郎为自己包扎。
裴静文坐至窗边圈椅,风吹起杏黄色碎花披帛,托腮眺望城中来来往往行人,声音轻飘如烟:“我不会道歉,是你先欺负我。”
今日之事非她所愿。
“是我该道歉,”苏勉搬来圈椅和她并排坐,“方才我委实做得过火。”
如何能不过火,目光触及女郎身上暧昧痕迹,熯天炽地的妒火烧得他脑袋一片空白理智全无,只想发了疯地覆盖那人烙印,只想贪婪地独占掠夺。
为何,她不能只属于他。
裴静文问道:“几时走?”
苏勉反问:“和我一起吗?”裴静文颇为无语地斜睨身旁人,他悻悻地轻抿薄唇,“明天。”
“知道了,恕不远送。”
“今夜不能陪陪我?”苏勉飞快搂抱起身要走的女郎,“下次再见不知是几年后,阿静留下来陪陪我好吗?”
裴静文低头掰他手指,道:“许是昨天的事让你误会,昨日荒唐是我一时冲动,如果可以请你忘了罢。”
“你怎能这样讲?”苏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竭尽全力抓握住她的手,不给她丝毫逃离的可能,“给我希望又给我失望,你怎能如此狠心待我?”
“苏勉,别这样。”裴静文微微偏头避开贴着颈畔游移的滚烫唇瓣,“永定元年决定的与君长诀,永定三年再说一遍罢,以后别再给我写信送东西,你我不如就这样……”
苏勉连忙捂住她的嘴,强迫她把吐出半个音的“散”字吞回肚子里去,脑袋埋进身前人肩窝小幅摆动,沉闷声音竟是藏不住哽咽。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从前我大错特错,明明心甚悦你,却自恃出身名门和碍于男子耽于情爱有损颜面,以权势强夺掩盖内心怯懦,以刻薄羞辱掩饰心中羞愤。”
其实从为她遣散妾室通房起,他就该想清楚这一点,只可惜那时他麻痹自己她不过是野性难驯的猎物,做小伏低只是驯服她的手段。
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与她相处时的忍让与纵容,皆是他心甘情愿,否则他最初直接强要她便是,何苦任她拖延只为等她自愿。
“倘若你不是他挚友,倘若初见时你没有成亲……”泪水洇湿碧青秋裳,裴静文闭上眼睛低声呢喃,“如果我们换一种开始,或许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可惜,只是如果。
“但是换一种开局,你未必会像如今这般深情。”她释然地笑了笑,“所以阿勉,我们命里有缘无分。”
似藤蔓缠绕身体的胳膊渐松,裴静文面朝满脸泪痕的男人,结了薄茧的指腹为他拭泪。
“人生不如意十常□□,你拥有权势富贵的机缘,就不该奢望情爱也顺风顺水,太贪心什么好处都想占,到头来什么都握不住。”
“你我,各自珍重罢。”
“阿静,先等等。”叫住行至门边的女郎,苏勉披上衣裳离开内室,不多时捧着长木盒进来,“我说过此番前来是为你贺生,原想吊你胃口拖到临行前再送,你心意已决今日便给你罢。”
裴静文好奇地打开盒子,眼睛瞬间亮如星子,拿起紫光檀为鞘的长刀,刀柄无繁复花纹修饰,只在把手顶端镶嵌一颗饱满圆润明珠。
她拔刀出鞘,是雁翎刀型。
整体轻盈流畅,刀身通体银白,刃口锋利,血槽齐整,既好看又实用。
虽然她不大会用。
“昔日以陨铁链缚你,而今熔其身易其形铸成宝刀,望此后它为你斩尽绊脚索,亦助你如此明珠永绽光芒。”
“裴静文,生辰万福,”苏勉敛衽躬身施礼,“祝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生收起陨铁雁翎刀,裴静文笑容灿若朝霞:“多谢!”
苏勉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刀架上陨铁宝刀是他来过的见证,裴静文仍是凤凰短刀不离身。
每天日出赶去军器坊忙碌,督促冷兵器和盔甲修补与生产,又要带领工匠制造神机署创立以来第一件热武器——独轮齐发火箭车。
裴静文原本想铸红衣大炮。
无他,炮好制作,打击范围广,也唬人,而且帅。
当然最好制作的还是炸药包,但炸药包燃气压力不足,依赖人工运送而非机械投射。
运到前沿阵地还要人工点燃,要是跑慢点容易伤到自己人,何况战场回头是军中大忌,太影响军心和士气。
毕竟牙兵又没有坚定信念。
可以用在士气高昂的攻城战,守方除非万不得已最好别用。
但红衣大炮原料需求大,蔚州煤炭资源丰富暂且不提,铸一门至少需要两千斤铁,单独一门又没多少杀伤力,怎么也得二十门起步。
听到裴静文报出的熟铁需求量,钟离桓被她狮子大开口,吓得两眼一黑险些晕厥,哪怕退而求其次铜铁复合,也绝非蔚州可以承受。
受制于铜铁材料不足,裴静文不得不放弃红衣大炮,选择以木材为主要原材料的独轮齐发火箭车。
火箭车可装载九个火箭筒,火箭筒中可装三十二支火箭,既可固定在火箭车上百箭齐发,又可人负火箭筒单兵作战。
神机署上下齐心协力,仅用半月便做好第一架火箭车,拉到人烟稀少的城外测试。
钟离桓仰头望着数百支同时飞驰而去的火箭久久不能回神,再看裴静文时眼神都变了。
“神机阴闭,剞劂无迹。”钟离桓抚须赞道,“敢问夫人,神机署之名可是出自于此?”
裴静文下巴抬得高高的,胸膛也挺得往前凸,两边肩膀死命往中间夹,用赵应安的话说像扑棱蛾子立起翅膀。
明明她骄傲得快要飞起来,嘴上却是故作漫不经心道:“我不知道啊,随便取的,感觉也没有这么厉害吧。”
明珠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