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州以北西河谷,横野军营寨。
熊熊燃烧的篝火照得所有阴谋诡计无所遁形,辕门上吊着好几条云州军探子伤痕累累的尸体,在夜风吹拂下绕圈摆动。
马蹄飒沓声由远及近传来,背后令旗助他们躲过被射成刺猬,两人两马在拒马桩前停下。
和披甲执锐的同袍对过腰牌,穿过辕门特意抬头看了眼,未干透的血滴答下落,正中其中一人皱起的眉心。
“晦气。”
骂骂咧咧来到中军大帐,两人立在帐门外等候,不多时秋四掀帘而出,头朝里撇示意两人快进去。
“将军。”两人单膝跪地,一人掏出封在竹筒里的鸡毛信,一人解下背后的火箭筒。
负手立于沙盘前的玄衣男人踱步至两人身前,先接了竹筒查看密信。
是钟离桓关于军粮的汇报。
战时与平日训练时不同,上了战场那是真要人卖命,粮草消耗也就比平日更大。
除了平时每日两升米面和半合盐雷打不动的供应,出征后还要再多一升半主粮,三五不时的酒肉酱菜犒军也必不可少。
新州军并入横野军,横野军共计一万三千余人。
九千随他北上西河谷,迎战云寰两州近一万五千大军,还有两千南下灵丘县,与驻扎灵丘峪的另外一千横野军汇合抗击应州军,剩下一千留守蔚州城。
蔚州粮仓只够人吃马嚼五个月,五个月后便是永定四年二月,新一轮的麦子还没成熟,他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假定战事拖到那时还没进展,他就得提前计划买粮借粮,或者允准钟离桓加重税筹粮,甚至是派兵入户抢粮,捱到四五月等小麦成熟。
买粮要钱借粮要还,重税易激起民怨沸腾,至于纵兵抢治下百姓口粮,他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所以明年二月前,他必须大破云寰两州牙军,并率横野军攻入云州,用云州的粮养他手底下牙兵。
秋四端来烛台,密信在林建军手中化作飞灰,他面无表情拍去灰烬,低头瞥了眼横放的火箭筒。
“这是何物?”
那人抱拳道:“此乃夫人率工匠所制火箭筒,夫人赐名一窝蜂,射止两百六十步至三百步,可单人肩负作战,点燃底部引线三十二支火箭齐发,也可架于车上数百支火箭齐发。”
林建军问道:“可稳妥?”
要是万一失败,别说鼓舞士气,士气还能保持不变就是万幸。
那人大声道:“改进过四五次,稳妥后才叫送来给将军过目。”
“那便好。”林建军松了口气,轻踢蹲火箭筒旁看新鲜的秋四,“传令,全军集结。”
九千兵马呈掎角之势扎三营,主营人最多,有三千七百余人。
除明暗哨和巡逻兵外,其余人皆在半刻钟内以营为单位赶往中军大帐旁边的临时校场,按阵列整齐排开,乌泱泱全是人一眼望不到头,窃窃私语询问发生何事,看着不像夜里突发敌袭。
等了差不多半刻钟,以林建军为首的军将登上点将台,令旗挥动,台下私语声停歇。
“弟兄们,”随林建军开口,各营传令兵从前往后有序而动,将他的话传遍临时校场,“就在刚刚神机署送来个新鲜玩意儿,叫一窝蜂火箭筒,单人就可齐发三十二支火箭,你们想不想开开眼?”
“想!想!想!”数千人齐声大吼声音直冲云霄,吓得路过的飞鸟直挺挺下坠,也惊得探子策马回营。
令旗再度挥动,牙兵跟随旗令从中间向两边靠让出百步宽的道,又依旗令盘腿坐下,直勾勾望着点将台的方向。
只见点将台上,膀大腰圆的力士肩扛据说能齐发二三十支火箭的一窝蜂火箭筒。
随着旗令兵下劈令旗,数十支火箭如天女散花疾驰,牙兵的脑袋也随之转动,目睹火箭穿过校场落在另一头,发出一连串“砰”的爆炸声,粗略估计至少两百五十步往上。
惊叹声此起彼伏。
这他阿爷的比连驽还厉害,而且连驽只能射出寻常羽箭,这火箭筒射出的居然可以炸开,要是落到人身上,不敢想中箭的能有多痛苦。
“弟兄们,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厉害!”
“我要建火箭营,可敢报名?”
“敢!敢!敢!”
“明日辰时,校场集结。”
“得令!”
正好今天来主营述职的余芙蓉尾随林建军进入中军大帐,不客气地占了正中交椅,歪靠椅背翘起二郎腿道:“火箭营交给我你放心。”
“你看她净想美事。”林建军扭头笑看秋四调侃,手却遥指余芙蓉,“少打主意,火箭营直属我。”
余芙蓉轻啧道:“小气了不是,还是信不过我?”
秋四想到另一茬,问道:“灵丘峪那边呢?”
“先紧供这边,青苍擅守,只要别让应州军过灵丘峪就行。”林建军思忖片刻,“届时有多的分你两三百个,架在车上能百箭齐发。”
“妥!”余芙蓉喜上眉梢,双臂摆动感慨万千朝帐外走,“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停在帐门边,“别到时候二姨为这个同你闹,你就先给她让我等着。”
林建军摊手道:“那不好说。”
余芙蓉倒回来作势要打,林建军原地不动直面落下拳头,拳风距他的脸不足一寸。
“想害我被打军棍?”余芙蓉没好气地捶他肩膀,骂骂咧咧离开中军大帐,“回去后就跟静静告你。”
郭守节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往主帐不远处的军帐走,余芙蓉迎面撞上他,两人寒暄几句便互相告辞。
目送他艰难离去的背影,余芙蓉同情地摆了摆脑袋,按常理他腿没好掀不起风浪,留在城里养伤未尝不可。
奈何徐仁前车之鉴,小世叔不想步徐仁后尘,即便郭守节主动臣服,小世叔也不能全然放心,自己人捅起刀子才最可怕。
余芙蓉背着手走远。
进了军帐,郭守节丢开拐杖,步履极稳地走向洗漱架子,其实八月初他就好得差不多,曾想借腿伤留守蔚州城,不想还是被林建军带来战场。
起初得知林建军怀疑他,他心头确实不痛快,转念想想他背弃徐仁在先,也不能怪林建军不信任他。
而且他真想过做河东内应,林建军魄力不凡引他臣服,但总归比不得切身利益。
那叫什么“蜂窝煤”的火箭筒,让他看清林建军野心,哪怕河东此番不来犯,林建军也会寻时机剑指河东,他苦求的刺史只是他的跳板。
这辈子能站多高他心里原有数,此刻他却是不确定了。
他静默良久,握拳猛砸桌案,心头骂了句:他阿爷的冤孽。
七十里外,云州军营地。
“大晚上集结军队?”脱去鞋袜正要睡觉的云州刺史一个激灵爬起来,赤脚绕过架子来到探子身前,“林建军要搞夜袭?”
不应该啊,哪有人临时大张旗鼓地搞偷袭,可也没谁会大晚上集结完军队后什么事都不干,这不拿人开涮吗?
古有戏诸侯,今有戏牙兵?
探子抱拳道:“鼓角响后听得几声震天叫喊,接着空中似有些微火光,好像是火箭,随后听见几声‘厉害’,很快便没了动静,属下又等上一刻钟,未见横野军出营。”
云州刺史沉声道:“再探。”
翌日天明,寰州副兵马使亲至云州军营寨,开口提起昨夜之事。
“昨夜睡得沉,没听见动静。”云州刺史脸上茫然恰到好处,“发生什么事了?”
寰州副兵马使无语地笑了:“横野军昨夜异动甚是可疑,我们既奉节帅令攻蔚州,还请使君开诚布公。”
云州刺史正色道:“那些火箭定有古怪之处。”
火箭绑了浸过火油的麻布,和寻常羽箭比自然厉害,但也没厉害到值得大晚上集结。
除非,那些火箭非比寻常。
“我亦如此想。”寰州副兵马使忽地怒拍桌案,“只恨蔚州城内探子皆被那钟离桓拔得一干二净,城中发生何事我等难知。”
云州刺史道:“我想起一人。”
“谁?”
“蔚州别驾兼副都知兵马使,”云州刺史眼神轻蔑,“听闻年初便是他受林建军蛊惑,夜里打开城门放其入城。”
“郭守节?”
郭守节在横野军中亲信不少,即便被林建军拘在身侧,密信仍是安然送到他面前。
蔚州刺史的位置确实吸引人,若是昨夜前他肯定心动,辗转反侧一夜他决心已定,当即拿着密信去寻林建军。
他赌了,赌一把大的!
林建军正在吃午饭,郭守节扫了眼桌案上的菜食。
两个胡饼三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碟散子和毕罗,配半碟羊肉半碟酱菜,和普通牙兵比算吃得好,细较起来却是与其身份不符,更像精锐亲兵的伙食。
“有事吃完饭再说。”林建军不看郭守节呈上的密信,只让人再取一份餐食来。
寂然饭毕,郭守节刚要开口,林建军瞥了眼桌旁的拐杖,接过密信拿在手中也不拆,只莫名其妙来了句:“军中不养闲人。”
郭守节登时明白他的意思,冷汗浸湿戎服,单膝跪地道:“末将知罪。”
“你的忠诚太脆弱。”林建军手腕一撇密信飞进铜盆,“刀架脖子上前想明白也不晚,行了,起来罢。”
秋四吹燃火折子,密信烧为灰烬。
郭守节不起,三指指天道:“我郭守节发誓自今天起忠于将军,绝无不臣之心,若违此誓,郭氏一族生男为奴生女为……”
“我从不信誓言,”林建军凌空指了指他眉心,“我只信手中刀剑。”
凌厉杀气自眉心直冲天灵盖,周遭空气仿佛被吸走,郭守节呼吸骤紧身体僵硬,额上渗出一颗颗豆大汗珠。
直到回了自己的军帐,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杀意,仍是惊得他坐立难安,缓了片刻才提笔写信。
——写给云州刺史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