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探子手中接过郭守节的密信,云州刺史一眼扫到尾。
郭守节先以自己不能胜任蔚州刺史一职婉言谢绝,随后话锋一转提起留在蔚州做人质的父母妻子,言辞间满是关心和担忧,末了又请他代他问节帅安。
此节帅,自然指的是裴劭了。
云州刺史看完信不由轻笑,不愧是夜里大开城门的杂种。
郭守节要是立即应下,他反而不敢信他,就得这样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真真假假点到为止的试探,倒让他的话多了几分可信度。
他当即提笔蘸墨写下两封信。
一封送去横野军大营,哥俩好般劝说郭守节莫自谦,接着捧了他几句,又保证会助他救出父母妻子,末了直言他已去信节帅,望他再多等些时日。
另一封送给远在太原府的裴劭,禀报自己劝降郭守节之事。
裴劭的回信不过三日便送到,一同而来的还有一幅墨宝,后脚郭守节的回信跟着到。
云州刺史先看郭守节之信,照例是些语焉不详的话,无非是要吃到裴劭的定心丸,至于父母妻子他会想办法,暂且不劳驾他费心。
说到底,郭守节也信不过他。
裴劭的信就简单了,通篇都在问蔚州战事情况,半个字没提郭守节。
云州刺史展开墨宝,偌大的四个行书大字,表明裴劭对劝降的态度。
翌日午后,那幅墨宝平铺于横野军主营地中军大帐的长案上,围观者纷纷好笑地骂爷骂娘。
“裴劭这是夸你还是损你?”秋四抬手抹去笑出的眼泪,背靠捧腹大笑的秋十一。
林望舒好不容易止了笑,端起凉白开浅抿一口顺气,还没咽下便听到他这样说,水不慎呛进气管涕泪横流。
随秋十一而来的林耀夏,连忙跳到姑姑身边给她拍背,林瑛取了帕子为她擦脸,两人扶着她坐至一旁。
“还是花妞妞和瑛歌贴心,不像决云儿天天闹着和我比试。”好半晌林望舒缓过劲来,扭头看向扯起嘴角的林建军,“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能如何,将计就计。”林建军一本正经没说几个字,余光瞥见裴劭的墨宝,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扬,“他阿爷的怎会如此好笑……”
被笑话快一刻钟的郭守节,没好气地抓起书帖投进火盆,落于宣纸的“国之忠良”在火焰中燃烧成灰。
漫说他出身河朔三镇之一范阳,对魏廷向来敬而远之,便是他年初做的事也和“忠良”扯不上一点关系,可见裴劭睁眼说瞎话功力深厚。
“稳住江元鸿至少二十天。”江元鸿即云州刺史,数年来血战黄沙北抗夷狄,亦是铁骨铮铮一条好汉,林建军不欲与他两败俱伤。
郭守节抱拳道:“得令。”
他大步流星离开中军大帐,秋十一和秋四紧随其后,帐内只剩下四个同姓人,在林建军眼神示意下,两个少年也自觉退出主帐。
“陈娘子意下如何?”林建军大马金刀坐交椅上,饮尽碗中棕红茶汤。
林望舒独自统领两千兵马,驻扎主营西北方二十里处,严防裴允麾下四千云州军,与奉命率两千八百人马驻扎主营西南方二十五里处,防寰州军的秋十一和余芙蓉,呈掎角之势照应主营。
探子来报裴允带陈嘉颖随军,林建军便让林望舒与她联系,问她可想与裴静文作伴。
当然,得这场仗打完。
“用脑子想她也不会做内应。”林望舒双臂搭扶手上,吊儿郎当翘起二郎腿,“这些年裴允待她不薄。”
“那便算了。”林建军本身没抱多大希望,不过是想起陈嘉颖侥幸一试,能成最好不成也无所谓,“裴允战败后记得先寻她,不然我不好同静文交代。”
林望舒嗤笑道:“还没打,就预设裴允会败,小心骄兵先败。”
“会不会说话?”林建军满脸嫌弃地啧了声,“有火箭营还能打输,我看我们早点回绩溪种地。”
林望舒猛拍大腿激动道:“我就说我忘了什么要紧事!”她热切地紧盯林建军,“分三四百个火箭筒给我。”
“那你得先和菩萨婢打一架,”林建军看热闹不嫌事大,“谁打赢火箭筒归谁。”
林望舒斜眼看他:“蓉儿那死姑娘动作还挺快,”她耍无赖轻呵,“不给算了,我自己问静静要。”
林建军得意地笑:“无我手令,静文不会给你。”
“没眼看,先走了。”悬空军靴重重踏地,林望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手扶刀把阔步走出大帐。
她抬头仰望灰蒙蒙天空,北方秋日向来短暂,雁门关外的秋就更短了,扑面而来的风沙染上初冬寒凉,扎进眼中刺得眼睛生疼。
她闭上眼,再睁开,仿佛才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出一双火眼金睛,看清数百里外烽火狼烟。
“蔚州战事才起,斛律敖敦就犯我振武军城,他阿娘的死耗子,看见哪里有洞就往哪里钻!”出城偷袭险些全队覆没,郁射姑骂骂咧咧逃回城中,抹去脸上血水方去寻呼延敬。
呼延敬正坐沙盘前抠头皮,扭头盯着出城前拍胸脯和他保证一定抓回阿丽雅王的下属,鼻腔里挤出冷哼。
郁射姑觍着脸凑上前笑道:“阿丽雅王就不是普通娘们,我差点被她砸得脑浆迸裂。”
“早同你说过,阿丽雅王和那大祭司都不是省油的灯。”郁射姑跟随他多年,又才死里逃生回到城中,呼延敬忍住没和他说重话。
郁射姑便知他逃过训斥,这才垂眸瞥了眼沙盘,视线瞬间被东受降城遗址和胜州的两面小旗吸引。
“拓跋承佑那杂种落井下石?”布日古德已得北狄九部,天德军再来横插一脚,振武军的处境大为不妙,难怪刚才他进来时,看见节帅似乎要把头皮抓破。
郁射姑坐下,正色道:“裴劭忙着东进幽州,咱只能上书朝廷求援,请夏绥节度使出兵相助。”
“朔方、邠宁牙兵被调往江南平秦扬叛乱,赶着他往岭南去,自己赖在富贵乡不肯回边地,西北的犁羌汗国虎视眈眈,夏绥半数兵力分与两镇,哪还有多余兵力支援?”呼延敬烦躁地连声叹气。
郁射姑闻言呼吸骤紧,呼延敬宽慰地拍拍他臂膀,道:“真守不住咱就南下。”
郁射姑眉心微蹙,问道:“帮江元鸿打林建军?”
“谁赢帮谁。”
“裴劭那边不好交代。”
“你可是蠢?林建军都赢了,云州归他所有,我交代裴劭个卵。”
“节帅,妥!”
永定三年十月初八,万里无云。
郭守节带近千横野军出走,林建军亲率兵马追击。
云州刺史江元鸿领七千大军,兵分两路包抄林建军,又命裴允和寰州副兵马使同时进攻横野军两个副营,务必在他擒获林建军前拦下林望舒和秋十一。
北风卷起黄沙漫天,数不清的旌旗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火箭疾驰而来,星罗棋布火光深映江元鸿眼中,犹如坟头鬼火。
两千多人马上万支火箭,再是精锐亲兵也很没道理,总不能说林建军手底下个个都是数箭齐发的神弓手。
惊骇不已的江元鸿还未回神,第二轮火箭雨铺天盖地而来,也就几个弹指功夫,爆炸声与烽烟蔓延,前一瞬还气势如虹的云州军,军心涣散大有奔溃丑态。
“鸣金收……”
话未说完,遮天盖地的火箭雨直奔另一头负责包抄的云州军而去,披甲执锐的战兵伴着雄浑低沉号角与响若雷鸣战鼓列阵前行,精锐骑兵快速出击截断退路。
“收兵!收兵!”
江元鸿声嘶力竭,在亲兵护卫下调转马头策马,跑出去未及两百步,便见长枪在手去而复返的郭守节。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狗杂种,居然真的忠心林建军!
永定三年十月十二戌时,林建军于壶流河上游龙王庙,生擒走投无路的云州刺史兼州都知兵马使江元鸿。
“我死前你给我个明白,”江元鸿被五花大绑,“箭雨到底怎么回事?”
林建军跨坐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灰头土脸却仍然挺拔如松的中年将军,轻轻挥了挥手。
火箭营牙兵肩扛火箭筒,当着江元鸿的面演示一番,江元鸿目不转睛盯着数十支火箭飞驰而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这才是火箭真正玄妙之处,难怪郭守节敢给他一支火箭,用以取信于他。
他仰头望天,释然大笑,败于如此神机之手,倒也不算毁他半生英名。
江元鸿掷地有声道:“竖子,可斩乃公也!”
林建军跳下马,抽出腰间佩刀。
江元鸿闭上眼睛高高抬起下巴,慷慨而又从容赴死,等了片刻却觉身上绳索一松。
他猛地睁眼,面露不敢置信。
“你不杀我?”
林建军收刀归鞘,厉声道:“而今贼乱四起,九州生民多艰,尔文武双全不思赴国难除奸恶,战败一场便吵嚷求死,可是大丈夫该行之事?”
江元鸿哪里受得住这话,高高扬起的脑袋羞愧低下,半晌后才缓过神来慢慢抬头,直视林建军的眼睛。
“将军意欲何为?”
林建军负手而立,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嗓音,吟唱蛊惑人心的咒语:“我欲天下太平,民生安乐,海晏河清,尔可敢随我重铸万国来朝荣光?”
永定三年十月廿一,以林建军为首的横野军和江元鸿麾下云州军残部,兵分三路围攻裴允与寰州副兵马使,驱其奔逃寰州地界。
同月廿九,寰州刺史、朔州刺史领节度使令出兵全力伐云州,裴劭亲率太原精锐及岚州、仪州、汾州、晋州共两万兵马挥师北上,与应州军汇合强攻灵丘峪。
永定三年腊月初四,嵇浪寡不敌众退守蔚州,两万三千河东军过灵丘峪,兵临蔚州城下。
蔚州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