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帝下旨命三司会审,重查十二年前林尔玉叛国案,首当其冲便是被同州防御使吴错“擒获”的元谦及其心腹打手。
他愿意卖林建军一个人情。
许是怕吃皮肉之苦,元谦接受三堂会审时格外配合。
不仅有问必答,还主动提供当年作证幕僚下落,以及提前送去温又青那儿存放的密函和账册,还有他如何哄骗汝南王高滔,说服他上殿作伪证。
所有证据清晰明了,像是预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特意仔细保存,审案官员思来想去也搞不明白,他污蔑林尔玉到底图什么。
永定八年三月初三,原不是召开大朝会的时间,文武百官齐聚宣政殿,按照官阶高低有序持笏落座。
身穿囚衣的元谦跪在殿中,背脊挺得比松柏还直。
如果不是满殿臣工皆知他乃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他仿佛惨遭奸臣污蔑,仍旧不卑不亢的清正名士。
天启帝身体每况愈下,还能强撑精神坐龙椅上,全靠名贵汤药吊着口气。
高显忠遂代天子问话:“捏造证据残害国之忠良,元谦,你可知罪?”
元谦俯身叩首,痛快认罪:“奴婢罪该万死。”
高显忠闻言捧起摆放三卷龙纹绢黄纸的托盘,躬身呈给太子高琦。
高琦依次拿起敕书缓缓展开,雄浑沉稳声音传遍大殿。
“门下,追复林尔玉太尉、骠骑大将军、梁国公,赠太师,追封寿阳王,特与赐谥忠武,配享太庙,梁国夫人秋氏追封秦国夫人。”
“门下,忠武寿阳王之子林氏光华,睿质夙成,英姿特立,俊秀笃学,颖才具备,着袭爵寿阳王。”
“门下,忠武寿阳王之女林氏,毓灵河汉,禀训天人,肃邕成性,兰仪婉顺,封乐平县主。”
林建军及林氏兄妹叩首谢恩:“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高琦缓步走下御阶,将敕书郑重放至三人掌心。
虽握住册封自己的敕书,林氏兄妹却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斜前方那双发颤的手。
重不过毛笔的敕书,压得舞刀弄枪的手往下坠,为他们遮风挡雨的高大身影,在这一刻是那样脆弱。
兄妹俩同时伸出手,一左一右搀扶精神震荡的男人,三人视线汇聚精致华美敕书。
十二年阴阳相隔,十二年如鲠在喉,十二年忍辱负重,十二年生死一线,换来天子亲笔御书平冤敕旨,黄纸黑字盖棺定论。
值否?恨否?
不值,大恨!
是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对元谦及其党羽的宣判,则由高显忠晓谕朝堂,主犯元谦腰斩独柳树,一众从犯党羽斩立决,涉事人等父母妻子没为官奴。
听到自己的结局,元谦胸腔震动沉闷地大笑出声,他慢慢站起来,戟指御座上时日无多的天子。
猜到他即将疯狗乱咬人,高显忠连忙给内侍打手势,仍是来不及阻止,滚滚惊雷以摧枯拉朽之势炸开。
“我与林尔玉无冤无仇,诸位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奉谁之命置他于死地?”
“天启十三年林尔玉班师回朝,犁羌俘虏神不知鬼不觉靠近中军大帐行刺主帅,难道诸位不曾怀疑有内鬼?”
“殿前阶下羽林郎!”高显忠看向持刀入殿的禁军,手却戟指着元谦,声音因大喊而尖利,面部表情也变得极其扭曲,“快把他拉下去,麻核堵嘴!”
他知道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此时的元谦就是疯子,不能让他把天捅个对穿,只要上面那层遮羞布还在,那就还有转圜之地。
“慢!”林建军抬手拦下禁军,林光华和林耀夏亦以身为墙,披甲执锐的宫廷禁卫军,面对手无寸铁的叔侄,竟是只能怯懦地停下脚步。
元谦唇角微微上扬,眼睛里却是覆满鱼死网破寒霜,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点被吓到的疯癫,与高显忠有着天壤之别。
“还有天启十五年,林建军私杀家奴东窗事发,按魏律当罚一百臀杖,却在受刑后脊断筋折沦为废人,诸位难道就没猜过谁那么大胆,竟敢重伤天子要保的人?”
似乎怕浸淫官场的百官猜不出,他煞是好心提醒道:“诸位莫要忘了,我是谁的奴婢。”
他说过的,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他元谦一怒亦可倾覆天下!
他要这天下早点改姓,姓林、姓苏还是姓李,他不在乎。
反正他只要害他沦为不男不女怪物的高家人——这些张口闭口我乃太宗子孙,为之引以为豪的天潢贵胄,也尝一尝受人欺凌的苦楚。
他们就该像牛羊,像骡马,像狗彘,被宰杀,被屠戮!
高显忠急得冲下御阶,未至元谦身前便被林建军挡下。
林建军不卑不亢道:“元谦所言涉及家兄当年遇刺,还望郡公稍安勿躁。”
“让尘,”高显忠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挤出这句话,“二郎不曾薄待于你,何苦非要闹得大家都难看?”
林建军垂下眼眸,目光沉静如水不见半分动容:“我也想问一句,何苦非要逼死不恋权势的阿兄,阿兄究竟哪里对不起魏朝,哪里对不起他高晔!”
话至后面,林建军压不住声,位次在前的大臣彼此交换眼神,最终都默默垂下头去,无人出列救天子于水火。
贺胜直起上身欲开口,贺介一个眼神过去,他犹豫片刻还是坐了回去。
西川节度使王钺终于明白,为何林建军不愿靠军功翻案。
天启十三年林尔玉灭犁羌国,等待他的不是封赏嘉奖,而是被帝王猜忌险些横死他乡。
心寒,心凉,心惊。
苏勉亦怀着同样的心情。
他以为放弃兵权是林尔玉死因,没想到天子早已定下他结局,哪怕他不辞官归隐,也会在某天被夺去权力赐死。
林尔玉注定难逃一死。
“阿耶,阿耶……”御阶之上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传御医,快去传御医……”
“陛下,陛下!”
文武百官纷纷起身,奔向龙椅上吐血晕厥的天子。
大魏,要变天了。
宣政殿后殿,御医匆匆跑来,扑跪御榻前为天子把脉施针,汤药煮好后依制由太子试饮,却也等不满三天,略等一炷香高显忠便端过药,一勺勺喂天子饮下。
昏睡近两天,天启帝悠悠醒转,暂说不出话,扯过高显忠手腕,在他掌心落下一个“苏”字。
苏勉奉诏入宫觐见,谢恩后坐至御榻旁的绣墩上,任由天子托起他的手,以指为笔在他掌腹勾画。
温。
温又青的温。
先前御驾驻跸凤翔时,苏勉为保她安全将她带身边,为的是还她献火箭制法之情,以及当初同元谦的约定。
现在嘛……元谦就是条疯狗,只有温又青的性命能拴住他。
苏勉装作不知其意,哂笑道:“多谢陛下关心,臣与爱妾感情甚笃。”
天启帝掀起眼皮看着他,片刻后自嘲地扯起嘴角,提起力气继续落下两个字。
岐王。
原该留给新帝封笼络人心,此刻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冤杀林尔玉不算多大的事,唯独天启十三年那桩刺杀,必须由元谦独自背起。
良久,苏勉跪地叩首:“臣苏勉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勉离去不久,林建军跟随小黄门进入宣政殿,苦涩药味扑鼻而来,他沉默无言地立在御榻前,俯视曾经视为君父的天子。
受年老和病痛双重折磨,他眉宇间充斥煎熬痛苦,儒雅雍容的圣颜扭曲异变,仿佛烂在泥巴地里的枯枝腐叶。
宫人悉数退下,包括高显忠。
“犀子,我待你不薄。”天启帝的嘴巴明明严丝合缝,属于他的声音却在殿中响起。
林建军惊诧道:“怎么可能?”
玄色屏幕悬于天启帝面前,他眷恋地凝望从前的自己。
粉雕玉琢蹒跚学步的孩童,长成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惴惴不安的青年自皇考手上接过权柄君临天下。
他故作游刃有余与老狐狸斗法,平衡朝廷和藩镇和世家,闲暇之余逗逗养在身边的小孩,或是考问功课,或教他弹琵琶。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孩逐渐长成鲜衣怒马的少年,不便再久居宫中,但隔三差五入宫向他请安时,满眼孺慕之情未曾消减。
林建军将自己从旧梦中剥离,搬过绣墩坐到御榻旁,快速眨动的眼睛里夹杂万般复杂,压得他难喘气的情绪。
他轻声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他憋在心里十一年,四千多个日日夜夜,阿兄寿数太长怕他将来反魏,这个理由他是不大信的。
天启帝淡笑道:“或许是嫉妒罢。”
林建军以为自己听错了,富有天下的九五至尊,竟然会嫉妒漂泊异乡的游子。
天启帝缓缓闭上眼睛:“嫉妒他见识过那边的繁华,嫉妒他被岁月格外宽待,嫉妒他襟怀洒落无拘无束。”
林建军语气生硬道:“倘若阿兄当真无拘无束,便不会上殿认叛国罪。”
天启帝难得与人解释:“元谦自作主张,非我所愿。”
林尔玉死于刺杀是最好的结局,他会大肆封赏他的妻子、手足,他会给他力所能及的哀荣,可惜林望舒妙手回春救活他,自此走向不可挽回的局面。
“陛下终究还是默许。”林建军嘲讽地扯起嘴角,“杀人不过头点地,偏是诛心。”
天启帝沉默片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建军直视着君王道:“所以如今臣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天启帝面色从容,他慢慢张开嘴,嗓音虽嘶哑,却难掩帝王不容抗拒的威仪霸道,“朕会下罪己诏,言己误信家奴之过为林尔玉正名,准尔兄嫂骨殖迁出皇陵别葬。朕将封尔为梁王,河东为尔封地。”
按封地是该封晋王的,有魏建元两百多年以来,上一位晋王是太宗皇帝,他亦知晓他更想要“梁”字。
林建军默然不语,飘摇烛火跳进深沉眼眸,映出他审时度势的纠结。
“臣林建军,谢主隆恩。”他语气沉重,说罢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犀子,”听到轻唤,他到底还是停下脚步,“假使我不曾杀林尔玉,他在我驾崩后顺应天下大势反魏,你又该当如何?”
林建军回头,看着昔日立志誓死以报的君王,一字一顿道:“避开兄长,力战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