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四喜，“他乡遇故知”排在第二。回头看到燕羽那张熟悉的面孔时，我几欲落泪。
燕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两个初中相识，一道考进市三中重点班，后来又同在首都读大学，她读警校，我读医科。自从她毕业干起刑警，我读研规培后，两个人都被繁忙的工作压的喘不过气来，联系也愈发减少。上次和她聊天还是在小半年前，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种地方。
我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燕羽，她的美丽实在是一望而知。她是标志的浓眉大眼，周正五官，一头乌黑的自来卷，高挑、强健，带着些野性美。她和那些人一样穿着保安制服，一身黑衣，倒像个特种兵。
“真的是你，冬冬！”惊喜的笑容从燕羽脸上浮现又一寸寸褪去，她蹙起了眉，“天呐，你出了什么事，怎么也来了？”
“小羽毛！……我不知道……我在下班路上出了车祸，然后就莫名其妙穿来了。”我忽然想起张华关于他实验室爆炸的话，有了种不祥的猜测——我们所有人，可能都是在濒死的情况下来到这里。
我瞬间明白燕羽表情里的含义，也表示了同样的担忧——这个一向福大命大的家伙又是因为什么而来？
燕羽四下张望，拉我来到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我们两个并排蹲在那里，好像回到上学时，在操场边说悄悄话的两个小女生。无人注意时，她快速塞给我一袋儿零食兔肉干。
“早上巡逻时从领导会客室里顺的。”燕羽压低声音说。
那一瞬间，我立刻确定眼前这人就是我那个好闺蜜无疑。偷非人类领导的零食，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只有她能做得出来。我感动地大嚼特嚼，听她对我絮絮叨叨：“我不是第一次来这样的世界了……”
一个多月前，燕羽所在的刑侦支队参与了一场针对走私团伙的缉捕行动。那伙歹徒私藏了组装枪械，负隅顽抗，与警察发生交火。燕羽为解救人质，中枪重伤后昏迷。
如同现在的情况一样，燕羽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发觉自己成为了一个末日堡垒里的幸存者，需要对付一群变异丧尸一样的怪物。穿越者一共六个人，他们在堡垒的武器库里发现了“主神”的纸条，上面是世界的任务——要么找到一具特定的遗骸，要么存活三十天，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那个世界异常凶险，一周后堡垒便被攻破，他们不得以各自选了武器出逃。外面尸横遍野，没人知道该到哪里找那具骸骨，只能寄希望于第二条任务，活够三十天。
燕羽受过专业的警校培训，身体素质又异常的好，最终成功撑过了期限。六个穿越者中，只有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活了下来。
再次醒来时，燕羽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脸上覆盖着呼吸面罩，身体插满管子。她的突然苏醒像一颗炸雷，几乎让所有医生的下巴砸在脚背上。
一枚子弹穿过她的胸部，引发了严重的血气胸，急救引流后情况依旧很不乐观，医生们都认为她凶多吉少。可是当她醒来后，疼痛感和呼吸困难消失了，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像是被无形的针线缝合起来一样。如果不是医生拦着，她当时就可以站起来跳支踢踏舞。
被支队长强行按在病床上一周后，燕羽的枪伤几乎痊愈，堪称医疗奇迹。
但毫无原因的，她的代谢变得异常缓慢，心跳和呼吸半罢工，双手也总是冰冷的。这些对她的日常行动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没有医生敢在她的复职体检上签字。警队为她申请了二等功和工伤长假，勒令她好好修养。
用燕羽的话说，她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后半个月她一直在求医问药，中医西医试了个遍，但是毫无起色。有一天晚上闭上眼睛，她就和我一样来到了这里。
“我可能又死了吧。”燕羽云淡风轻。讲到自己中枪和打怪的经历时，这货居然还挺自豪。
我倒是听得一身冷汗，不免着急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告诉我？燕羽垂眼，强说自己其实没有危险，我工作压力大，怕我跟着白操心。
我一时语塞，找不出话来说这个家伙。燕羽笑着点点我皱着的眉头：“好了冬冬，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关心则乱，现在不是埋怨朋友的时候。我努力撇开纷乱的心绪，冷静思考。燕羽上一个世界六七成的死亡率令人不安，但是到现在为止，除了那个诡异的人皮手册，我没发现任何危险的源头。
那么存活三十天是否也适用于这个世界？如果这样的话，一直工作下去可不可以？
我将早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说给燕羽听，燕羽也告诉了我保安的工作内容。她在保安室的抽屉里找到了工作手册和工牌，工牌上的姓名是“陈昭”，工作内容是早晚巡逻，每五天一次夜班。一上午她都在一楼和那群“牛头马面”带薪闲逛，没有什么太特别的。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保安都配枪，而且是荷枪实弹。”燕羽说，“要么这个公司不一般，要么就是社会治安不好。”
回忆上午的工作状态，我一瞬间联想到新闻里的缅甸黑工厂，不禁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时，黄姐向我们走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这位是你朋友？”她用审视的目光将燕羽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燕羽也不恼，回敬以同样的眼神。
我点头：“以前认识。”
“我说你俩怎么躲到这儿说悄悄话——快跟我来。”
此时午休时间尚未结束，但食堂里吃饭的鸟人比刚来时少了很多。几位看样子是食堂员工的灰鸽子拎着抹布和水桶，正在忙忙碌碌。
黄姐的确很有本事，找齐了当下所知的所有穿越者。一张空桌前除了不知从哪找回来的张华，还有那个穿保安制服的魁梧男人。张华仍然面色不佳，频频向魁梧男侧面，好像在忌惮这个外表不善的陌生人。
我们围桌坐下，黄姐起头开始简单自我介绍。魁梧男人叫王武，和燕羽一样是保安。
“他这人挺自大，早上还不屑和我这个女人合作。”燕羽见到王武颇为意外，悄悄和我咬耳朵，“不过他也够倒霉，今晚就排了夜班。”
“现在咱们谁也没找到任务纸条，连回去的条件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如结成同盟。”黄姐俨然队长模样，说道，“我、李文和张华都是文员，能够接触公司文件，但活动范围较小；王武和陈昭是保安，活动范围大。我们可以取长补短。”
所有人都同意了黄姐的说法。王武用不信任的眼神看了我、燕羽和张华一眼，但最终没有提出异议。这人可能也是老手，话不多，喜欢用鼻孔看人。
“今天下午咱们都尽量留意奇怪的纸条。晚餐时再来这里集合。”离开食堂之前，黄姐给我们下达了任务。
“你和那个‘煤球’关系不错？”回去的路上，黄姐悄声问我。我想起燕羽因为长年户外运动而黝黑的肤色，有些压不住嘴角：“还可以。”
“好事情。你也是大学生吧？在这种地方，还是和知根底的人做搭档好。”黄姐很善解人意地笑道。
我也笑了，没有反驳。我知道自己给人的观感，年轻、文弱、初出茅庐、带着好学生聪明但迟钝的气质，好像在异世界里没什么竞争力。但悲哀的是，事实可能也确如此。
一下午的工作枯燥乏味。几张文件上的编号很快被分类完成，只是还未到下班时间。猫头鹰上司一次也没有出现，估计也不会再来。办公室里的气氛好了不少，大部分的同事都无所事事，偶尔能听到些窃窃的聊天声。
我把办公桌的每个角落翻了个遍，但没发现任何有意义的纸条。这时，有位燕子同事起身去洗手间，我也想活动一下久坐酸麻的腿，便跟了上去。
卫生间在走廊尽头。一间间集体办公室井然有序排列在走廊一侧，窗外不远处是另一栋楼灰色的外墙，阴沉天色从高楼铜墙铁壁的缝隙中漏下来，像是在酝酿一场雨。公司办公楼应该设在城市里，因为我从开着的窗户里听到了远处嘈杂的车声。
路过一间独立办公室时，我从门缝里瞥到了猫头鹰上司。他把穿着锃亮皮鞋的双脚架在桌上，正用一支符合鸟喙曲度的细口茶杯饮茶。面前的电视上播放着新闻，带着职业微笑的百灵主持人滔滔不绝：“猿国大选形势突变，香蕉党或取代苹果党成为最终赢家……”
猫头鹰摇晃着双脚，懒洋洋向门口方向看过来，我只好装作路过的样子。好在并无人在意，电视换了台，摇滚乐从身后热闹地响起。
走廊里和卫生间都没有什么异样。回到工位上，离下班时间的五点还有半个小时。正当我闭目养神，准备盘一盘这一天的奇遇，右手边的白鸽忽然搭讪：“嘿，谢谢你中午把饭分给我。”
我一惊，连忙露出八颗牙假笑，表示不用客气。
“不过你应该适应这里的饭的，虫子其实蛮好吃，试试就知道。”白鸽说。
“虫子我一时可能没法接受……我们不可以出去吃吗？”我想到另一种选择，于是问道。
“你想出去吃什么？蔬菜和肉类吗？拜文明联合会所赐，现在鸟国这些东西都贵得离谱。”白鸽叹了口气，“鸟国蔬菜谷物产量本来就少，再加上文明联合会那群老爷们鼓吹什么要善待非智生物，只吃培养的克隆肉，肉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啦。多亏虫子没进化出智力，不然咱们这些挣死工资的鸟，连虫子也吃不起！”
我没太听懂白鸽的后半段话，隐约觉得虫子好像这个世界的廉价泡面。为了得到更多信息，我频频附和：“是呀，在猿国也一样。”
白鸽见我同意他的观点，一副找到知音的样子：“我听说你们猿国的等级观念很严重，出国工作也不容易吧？”
我装模作样地点头叹气。
“昨天还在电视里看到猿国总统竞选，都是满口平等博爱。可事实上呢？所有候选者都是黑猩猩，还不是谁的毛量多毛色黑，谁就地位高！”白鸽大概很关注时事，为我愤愤不平。
毛多毛黑地位高？那可真够魔幻的。如果猿国以毛色的多少和深浅决定地位，人类一定是最低端的存在。这倒是解释了我这个身份为什么宁可吃虫子，也要来到鸟国工作。
和白鸽又闲聊了一会。这家伙大半时间都向我倒苦水，什么和老婆孩子挤在亭子间出租房，什么物价越来越贵，但话语中又有些莫名的优越感，想来我这个猿国来的人类一定过得还不如他。
我开玩笑地问他，既然生活如此艰难，为什么不另寻高就，或者谋求升职也行。他叹了口气，说鸟国的高等教育和猿国一样，都是给有钱人准备的。他和我学历都不高，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至于升职，小职员只有为公司做出巨大贡献或贿赂领导才有可能。立功机会百年难遇，贿赂领导又财力不足，大部分普通鸟只能屈居低级文员，憋憋屈屈过上一辈子。
讲完这些，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墙上的电子钟此时刚好走到下午五点，下班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