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此时身处酒楼的后厨,这里本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该是最热闹的地方。夜晚需要整理洗干净的碗筷,核对食材库存计划明日该做点什么。白天更是,脚步匆匆的小厮和拿锅铲炒得咣咣作响的大厨,还有食材下锅滋啦滋啦的响声。如今酒楼的小厮和后厨都已经死了,江湖帮派已经将此处看守起来。傅时依稍稍不注意就可能踩到摔落在地上的长柄勺。
“就是这儿。”傅书文在后厨的院子里瞥见一个硕大的水缸,又发觉地上还有舀水的水瓢。招手示意正在打量四处的傅时依走过来一块看。水缸里还有一些水,两个人凑近打量的时候,能看到水面倒映出两个熟悉的面庞。傅时依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吹了一口仔细观察水缸周围,不放过任何角落,终于在水缸内侧,摸到一点淡淡的紫色粉末,应该是被水化开了,但是也没有全部化开,摸起来像是花盆里干涸的土块被点滴的雨露滋润后的触感。
傅书文掏出一块小小的葫芦瓶,用随身带着写情报的小纸片,一点点刮干净傅时依指尖碰到的药粉。然后和她又去了其他几个酒家的后厨,不出所料,一家是在水缸下的砖块缝隙里看见的紫色粉末,还有一家,是在给酒窖送水的水盆底看见的。
他们俩只是了解入门的医理,受伤的之后可以简单包扎,头疼脑热之后能自己找药来吃,山涧里生长的寻常草药能够大概辨识。哪怕是傅时依,也还不能辨识这紫色药粉是由哪几味药材制成。他们打算带回去给傅家医馆的大夫看看,再去看一眼柳家人的尸首好确认。回程的时候瞥见天上高悬的月亮,都打算明日再说。免得三更半夜把那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惊醒,明日还要诊治不少病人呢。
“你的轻功,比我教你的时候还进步不少。”傅书文冷不丁地在翻墙回小院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正准备将手递过去的傅时依顿了一瞬,又递过去靠在傅书文怀里稳稳落地。她原本想的是说半夜想吃点心,又不打算惊醒下人,就自己去厨房拿。但是一想不对,那吃好的碗筷怎么解释,下人第二天早上进来收拾屋子的时候一定会看见的。
于是这次,她打算走感情牌。
“家里就我和母亲两个人,有的时候半夜睡不着,就翻到屋顶去看月亮,在想,不知道此时哥哥在干什么。”
她说得面不改色,手牵着他的手缓缓走在回廊。傅书文虽说知道她这是在撒谎,这是在掩饰。但还是心里莫名有一种莫名的触感,从脊背到胸口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心里十分酸涩又胀得难受,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不如这次回去的时候,叫几个你玩得好的远方姐妹在家里住几日?”
“不必啦,到底是住在别人家里,女儿家多不方便呀。”她走进自己的卧房,挤出一个笑脸,抬手抚平傅书文肩头因赶路而起的褶皱。“哥哥,早些睡吧,明日我们一块去找医馆的人辨识一二,一定能查到。”
“嗯。”他看着她关上门,这才回去休息。
傅书文躺倒在床上,看着头顶漆黑的天花板回忆刚才,傅时依骗他说会在屋顶想自己。
他不敢说的后半句是,自己也会望着月亮思念她。
在外为傅家奔波的时候,往往一整天都没功夫松懈片刻。直到夜里侍卫把下人烧好的热水送进来,他才能洗漱休憩。
屋外的凉风吹进来,他静静靠在床前,手中的书本被吹过一页,就想起傅时依刚来傅家的时候。小丫头不敢独自在暴风雨的夜里入睡,下人怎么哄都不管用。他就一边翻书检查起她的功课,一边陪到她昏昏睡去了才离开。她玩着自己腰间的禁步,自己就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她写错的诗句。有的时候母亲还会把家里的账本送去,叫她好好学算账,日后无论是嫁人也好,还是打理自己的陪嫁也好,总不必过得艰难。他就教她打算盘,说些打理家事的人情世故。
他会一个人靠在床前,想念远在傅家的那个小妹妹。不知道这几日会不会有不长眼的下人议论她的身世,不知道妆台匣子里有没有躺着自己给她买的胭脂,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开始计划留意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傅书文想念牵起她手的感觉,想念她细腻白嫩随意掐一掐就能留下红痕的脸颊,想念她拉着自己衣袖撒娇时樱红的双唇,还想念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那股不知道是沐浴用的花水气味还是腰间悬挂的香囊味道。他被后知后觉的愧疚和震惊笼罩住了,在无数个深夜里忏悔起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可是自责的时候又想起来,傅时依根本不是自己有血缘的妹妹,她只是一个在自己家长大的小姑娘。如果真的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其实陆家和自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并算不上谁屈就谁还是谁高攀谁。
但是陆家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傅家则是帮凶中有名有姓的一户世家。那么时依想去查只能查到蝶衣和无影门的踪迹,可这说到底,首当其冲的也不是傅家。
“春棠......”他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这个名字,终于吐出一口气,换掉自己满身湿透的寝衣,拿了件新的,倒在被褥里昏昏睡去。
第二日两人都睡得迟了些,下人们正好有闲工夫好好整理箱笼里的衣物,又静心准备了早膳和一会儿要开始做的午膳。傅书文打开门,看见正伸着懒腰走在庭院里的时依,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些隐秘的弧度。
二人只简单吃了些粥和点心垫垫肚子,便找来医馆的大夫辨识这收集好的紫色药粉。几个老头围坐在一块,拿水化开指甲盖里的一点闻了闻,只在一瞬间,眼神就变得不那么清晰明朗了。傅时依将手伸进一旁准备好的凉水里,朝那大夫的脸泼上去。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傅书文早上刚刚有些气色的脸又愁眉不展了。傅时依在医书上看到过,南疆有善蛊毒的神医,他们利用气候的特点,能够养出各种奇异颜色的蘑菇。食用以后面前会出现幻境。而各种靠吞噬血肉长大的蛊虫,只要沾到皮肤便能钻到人的身体里,活生生的人就仿佛变成了傀儡师手心里的傀儡。你让他如何,他便能如何,去死也可以。
“这源自南疆,如果服下,面前便能出现幻觉。五脏六腑里犹如被灌进滚烫热水,然后就失去控制了,做出什么反应的都有。”其中一个开口说道,“大小姐,这是哪里寻来的?”
“那几家酒楼的水缸里。”傅书文面色黑沉得可怕,“那就是了,这才是那些小厮掌柜客人自杀的原因。怪不得,我就说怎么好端端光天化日之下突然会起大乱子。可,可这是要做什么,要他们死的话,直接下毒不行吗?”
医者开口说出这种话,后知后觉地有些窘迫。傅时依气笑了,“那就是故意弄出些动静,至于这些人是死是活不要紧。只要出了大乱子就可以。柳家满门被杀,江湖门派都在追查幕后黑手,此时出一个更荒诞的案子夺取视线,就没有人惦记柳家的案子了。毕竟柳家没有活口,而酒楼一案,有受伤的百姓。你再看看这两种是同一种吗?”
她怀疑蝶衣,她觉得就是无影门下的手,但是没有实际的证据,她必须找到柳家案和酒楼案的共通之处,把两案名正言顺地合并审理,这样不仅仅是傅家,其他门阀世家也会瞄准无影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多一个同盟帮她找到无影门。她一定会先一步杀了蝶衣,然后把她千刀万剐。
傅时依示意侍卫把东西交给大夫,一个人默默地计划如何找到蝶衣。
大夫小心翼翼地用药箱里的银针试探那药粉是否有毒,银针没有变黑,又拿羽毛扫了扫,凑到面前轻轻闻了闻。
傅书文正略显焦急地询问医馆大夫如何找到能采买这药粉的买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小姑娘眼底骤起的寒气。大夫只无奈地摇摇头,说这只是古书里的药方,他读过还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身份寒微,傅家收留他之后给了他打理藏书楼的差事,那时偶尔看见过。
“哥哥,我们先去看看柳家的那些尸首?”傅时依不想耗在这儿,还需要把证物和尸体摆在一块才能确认。她心里有一个念头,如果要是能确认这药粉和柳家灭门案有关,就把消息放出去。但是不是说无影门就是幕后黑手,而是说成无影门有意制造混乱,借机抢走柳家秘籍。
江湖中各个门派世家看似能遇事一团和气,实则背后各怀鬼胎,如果真的触及到自身的利益,手段从不手软。傅家人未必知道这南疆秘药是否和当年青云门大案有关,但是其他人未必不知道。如果一旦有人有线索,又惦记着柳家的秘籍,抓到背后的买家会比他们二人单枪匹马更快。
傅书文和她很快就赶去了存放柳家人尸体的地方,已经案发几日了,打算这两日内让柳家人入土为安。说到底都是有名有姓的世家,死后的体面也要顾忌。
傅时依自从幼时灭门,从未再见过死人的尸体。踏进院门的时候不自觉后颈袭来一阵寒气,这种寒气让她顿住脚步,不敢再踏进。傅书文野察觉到了,他很理解,说到底只是个姑娘家。于是他静静站在她身侧,看她面色好了些,“还要去看吗?你要是不敢去,我去就可以。”
“没事,我可以。”
她再三整理呼吸,跟着他一块踏了进去。
屋门外站着四个带刀巡逻的侍卫,正警觉地盯着四周的任何动静。看见是傅书文来了,恭敬地站在一块等他指示,又看见身后站着傅时依,神情有些惊讶,四个人左思右想,开口说了句。“大......小姐?”
“查案有些线索,时依就跟着来了。”傅书文挥手示意身后的贴身侍卫准备换班,好让他们四个回去好好休息。这些都是跟着他从小长大的侍卫,知道些内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四个替傅书文掀开帘子的时候,还贴心地告诉了傅时依一句。
“大小姐,尸体只是因为没来得及下葬,看着有些吓人,您若是不舒服别强撑。”
傅时依浅浅笑了笑,表达谢意。这个大小姐倒是从不苛责下人,侍卫们跟着傅书文办差,也能跟着吃到她准备的点心。他们也就自然而然把她当成自家小妹妹一样照顾。
踏进屋门就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虽说一直开着门窗,味道还是闻着很让人作呕。跟在傅时依身后的大夫常年行医,傅书文是看惯这种场面的。面如菜色的也就只有傅时依一个人了,她的手捏着傅书文的衣角,心都快要跳出胸口,鼓足好大勇气才敢直视尸体。
她用另外一只手哆嗦着从袖中掏出瓷瓶,小心翼翼地将紫色的药粉洒在创面上,又一寸一寸仔细检查尸体的皮肤。正要掀开耳后的一缕头发,一旁观察尸首的傅书文喊了一句。“时依,过来看看。”
他发现药粉很快渗了进去,就好像往热锅里下了油,滋啦滋啦地被血肉吸收干净。顺着皮肤表层,可以看见淡淡的紫色斑痕,这斑痕到胸口便结束了。
“血液流到心脉便止住了,想必是药粉已经灌注全身,我还以为是凶手服下这秘药,现在看来是下毒,然后面前自然而然出现所谓的幻境。柳家的侍卫和家丁就构不成威胁了,下手起来会更容易。”听上去她分析得有理有据,但只有傅书文知道,她手心里全是汗。
傅时依鼓足勇气走进,细细打量那失去头颅的柳家家主的尸首。拉着他的手变成拉着他的衣角,忍着恶心作呕拿着拿火烧过的镊子,从脖颈的伤口轻轻捏住一根细小的肉刺,她发觉那肉刺好像一条扭动的虫子。轻轻捏住以后拽住来,发觉果然是一条长长的扭动的蛆虫。一旁的大夫看见,辨认出这是一种南疆的蛊虫。大惊失色地拿出一个黑色的瓦瓮,“大小姐,快放进来。”
他盖上盖后,亲自把镊子拿走让学徒烧热水烫过,自己则亲自督促看时依拿煮过的草药水洗手。
“还用了蛊虫?”傅书文站在一旁,替傅时依擦着手得出结论。“是,这是南疆的一种蛊虫,看上去。柳家人先是被下了蛊,然后再被杀的。”那大夫小心翼翼地借着日光仔细看着瓦瓮中吃着生肉的蛊虫。又仔细看了看柳家家主的伤口,才发觉尸体已经被吃了一些。能在可怖的伤口处,看出有一条小小的甬道通往躯干。
傅时依再也忍不住了,逃出屋门吐得天翻地覆。门口守着的侍卫下了一大跳,“怎么了这是......”“来杯热茶。”傅书文跟着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
“哥哥,我们,恐怕得去一趟南疆。”
吐完好不容易挺直腰的傅时依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