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打算在城中简单的搜寻一二,再派人把要去南疆细查的消息写成家书送回傅家,毕竟也算是出远门,父亲母亲总该知道。傅时依把心中所想和傅书文交换了一下,虽然这个法子有些冒险,相当于把自己放在明面上,但的确需要更多的消息,越多越好。
后来的两日,傅书文忙着外出和认识的几个世家交换消息,傅时依则留在院中打理箱笼,夜里揪着医馆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一起研究南疆的医书。老头子年过半百,原本以为医理上自己还颇有建树,如今遇到案子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一个小姑娘细心。心中觉得很是羞愧,像个忙着读书的少年人一样和自家大小姐头挨着头一起研究南疆医书上记录的药方。
“时依,天色晚了,看久了伤眼睛。”收到傅家家书的傅书文回屋,笑着对一旁揉眼睛的老大夫点点头,后头的侍卫端来两盏冒着热气的菊花茶。一盏给了傅时依,一盏给了老大夫。老人家满眼堆笑,起身谢过傅书文,和侍卫一道去廊下吃点心喝茶了。屋子里只剩下傅书文和傅时依兄妹俩,傅书文俯身看着她在纸上记下的笔记,觉得刚才那样的场景实在有些好笑。“怎么,方才我看你们二人看上去很是相熟,倒不像是主仆,像祖孙呢。”
“做了快大半辈子大夫,突然发觉自己的认知有些缺的少的,好学些也是常理,若是我,我也会研究透才肯放手的。”傅时依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今日她穿了条水绿色的裙子,头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放在侧边。胳膊上用浅金色丝线绣着水波纹的式样,傅时依选的都是类似颜色的首饰。坐在他身侧说得玄幻莫测,表情娇俏可爱,犹如志怪故事里山涧显形的小花妖。发间插着的水晶发簪坠着长长的小珍珠流苏,看得傅书文心里软得很,只在无人在意的时候喉头滚动了下。
“诶,父亲母亲怎么说?”傅时依一边含着盐津梅子,一边问傅书文。“答应了,这件事情不能拖太久,听父亲说,王家你那个表兄正巧去南下衡阳探望外祖父母,叫我们先去衡阳,再一块去南疆。”
说着是王家表兄,实则两家只有七拐八弯的远亲关系,等真的到了傅书文这辈,早就淡了。只是父亲一辈甚是交好,也就这么说了。王语润模样生得不错,自小又饱读诗书,心地善良,待身边人极好。从小到大,有不少小姐明里暗里偷偷送绣好的香囊传达心意。他自己看似随和,实则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东西都会退回去,还会回赠给对方家中长辈一份恰当的礼物,彻彻底底消失在人家眼前,再也不出现。若是家中有些亲戚关系,便把物件交给自家长姐,七拐八弯的绕着借内眷私下里送回去。
傅书文心里莫名酸溜溜的,只是面上照旧波澜不惊,他在想,应该傅时依会很喜欢这个表兄。
“王家表兄?”傅时依若有所思,这个名字她好像听说过。“哥哥,东西都收好了,你明日可再看看,我们即日便能启程。”
“郢都所有的药铺我都仔细盘查过了,所有购置紫色药草的买家都派人去打听过,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打算再去拜访一下郢都这儿的富商,了解一下柳家人有何恩怨。那家人到底去了哪里,这是大问题。”
“柳家人的恩怨?”其实江湖中人若死得蹊跷,不是寻仇就是为了图财。但傅时依一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故作无知地问。“哥哥怎么会想这些?”
“自是听到了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大概是情债呢。”傅书文垂眸,起身去把打开的窗户合上了。
“想来是伤得颇深,不然怎么会杀了人家满门。”她想出了一个念头,觉得很有可能那户逃去异乡的人家和无影门勾结,这才联合在一块了解了柳家。他们有情债恩怨,无影门惦记着柳家的秘籍,好养精蓄锐,重建当年的辉煌。但没有说出来,她不希望傅书文知道自己对无影门有多少兴趣。
他们在郢都也不算全无收获,傅书文身边侍卫出门的时候,偶然听见邻里几个青年聚在一块说话,识得了当年替柳家说亲的媒婆那家小孙子。便提起酒带上几碟酒菜一道上门拜访。半是玩笑半是打探,说自家主子看着不像会替自己筹谋婚事,年岁也大了,若是自家祖母是媒婆,想来仁兄也不必担忧日后娶不到贤惠的妻子。又亲自对着老人家敬了杯酒,感谢这些天来的照顾。
老人家也听说了柳家的事,一边起身笑着一道喝完了这杯酒,一边似是百感交集地叹气。“哎,说起那柳家啊,当年我也曾上门说过亲。虽说是体面的大家族,却从没有一点架子,每回对着我都恭恭敬敬的。只说这婚姻大事不能光为了自家兴盛,只要家风严谨,二人情投意合便好。谁知道呢,举家搬去阴曹地府了......”
“老人家,当年您去柳家说过亲?这柳家人可是惹了什么人啊,不然怎会......”
“是......也不算恩怨,那家人家似乎姓郑,同时看上柳家的小姐了,原先都要下聘了,不知为何又换了一家。我就记得那时柳家大人和我说,郑家公子是不错,但是郑家似乎和不知道哪路人有关联,他们夫妻俩仔细琢磨,都觉得把女儿嫁去不安稳。至于和什么人有关联......”几盏酒下肚,老人家放下筷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着。“我左右想,要么就是什么赌徒懒汉,要么就是走旁门左道发家的江湖盗匪。”
“那是不能嫁了,这交的朋友坏了,早晚都会被带歪的。”他也一副了然如胸的模样,蹙起眉摇摇头。
“那是当然了,这柳家最小的姑娘家,自小就受父母疼爱,怎么舍得嫁进去冒险呢,便许了另外一家。那家人家世不错,公子又勤学上进,江湖中很有位置。嫁进去以后二人琴瑟和鸣,生了一儿一女,就是不知为何......那郑家便销声匿迹了。”
把听来的这些都和傅书文说了,他不由得往无影门身上想,更加笃定了这个心思,便加快脚步,一行人早早启程了。
郢都和衡阳相距不远,几日脚程便到了。傅时依这会晕马车得厉害,吐得面如菜色,拿手里的蒲扇遮挡头顶的毒日头。傅书文从马上下来,眼神示意身后的侍女打起伞。傅时依正晕晕乎乎地呼吸城外竹林里的清新空气,前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书文哥,诶,这是时依妹妹吧。”王语润早早带人在城外接应,傅时依放下蒲扇,眯起眼寻那声音的方向。王语润飞身下马,生得清俊明朗。走上前来看见傅时依脸色不好,他一挥手,外祖家的仆从看连忙了一拥而上,连忙将二人带上自己的大马车,里头早早备好了一盘插好银签的时兴瓜果。“家里酒饭都备好了,还有解暑汤,别看如今入秋了,日头还是厉害。时依妹妹头一回来,先吃点水蜜桃,缓缓再吃饭也不要紧的。”
“多谢表哥。”傅时依坐在傅书文身边,看了他一眼,得到允准的眼神后才伸手插了一块塞在嘴里。王语润瞥见了,打趣着又插了一块递给傅书文。“在我跟前还装什么外人,我俩可是一道大的。”“没办法,这是我妹妹头一回出门,父母都不在家,长兄如父。也是,说来你也没有妹妹,不懂也正常。”
傅时依从未见过自己哥哥这幅模样,微微惊讶。
王语润家里好几个魔星似的弟弟,皮猴一样自小闹到大,他身为长兄,自小头疼得实在不行,常常对着傅书文抱怨。他听见这句,指着傅书文对傅时依说。“你瞧瞧你哥哥,这嘴实在是太损了。”
“表哥别生气,我哥自小便跟着父亲出门,大了以后便独自打拼。这么多侍卫啊,都得听他调遣,过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嘴上若没点功夫,就要被欺负了。”傅时依吃了几块这凉凉的水蜜桃,嘴里的苦味一扫而光,把银签放回去。傅书文轻轻咬了口,听见这句,不由得弯起嘴角。王语润神色很尴尬,他看了眼傅书文,又看了眼傅时依。
不对吧,她是不是不知道......傅书文在外可从不受人胁迫。世家的公子接过家中大半事务,往往都会被那些旁支的长辈制衡一二,吃不少暗亏。傅书文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礼数上恭恭敬敬,但下手从不手软。亲族里手脚不干净的,说拖出去杀便杀了。出门料理江湖琐事,不顾生死杀得酣畅狠厉。最险的一次,尸山血海里直取那贼首首级,傅书文被围了三日三夜,身边的侍卫伤了大半。等王语润收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傅书文浑身玄色衣衫被暗红色血液浸透了,摇摇晃晃就要昏倒。一柄长刀插进土里,杀得眼都红了,他看傻了,连忙上前接住。
傅书文看出他眼底的意思,眼神威胁不许说下去,他便无奈地双手摊开,不再说下去了。
饭桌上,王语润对傅时依赶去调查柳家悬案十分敬佩,他见过很多女子,懂诗书,有才情,心地善良。但大多见血就晕,见伤就躲。似她这种实际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了,还咬着牙不肯回屋歇息的,是头一回。百姓赞她是阎罗殿里的玉观音,他那时听了下人的传闻便生出好奇,该是怎样的女子,能有这般魄力。如今还真去瞧了柳家人的尸首,找出了其中的紧要线索。便毫不掩饰地露出赞赏的神色,起身敬了一杯酒。
“时依妹妹,身为女子,你实在了不起,果然是有书文哥这样的哥哥,妹妹也毫不逊色,我敬你一杯。”
傅时依起身也举起酒盏,今日王语润吩咐下人替女孩备下的是好入口的果酒,她闻着并不呛鼻。“多谢表兄,听闻表兄颇通文墨,还拿自己的积蓄贴补出生寒门的读书人。这是积德积善的大好事,日后表兄定是有福气的人。”
她眉眼温善,说得看似是酒桌上的场面话,实则字字出自真心。他听得心里一阵温暖,笑着举杯喝尽了酒盏里的酒。饭桌上,王语润备下的都是鲜香味美的菜色。俩兄妹吃得很是爽口爽快,一会儿又叫人端上了两盘撒了葡萄干山楂糕椰子碎,又浇了红糖酱点缀的冰粉上来。“我外祖家的点心最是味道好,时依妹妹,你尝尝,听说小姑娘都爱吃。”
傅时依也不忸怩,轻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细腻的手腕,捧着桃粉色瓷碗认真瞧了瞧。家乡从未有过这种点心,她拿起勺子轻轻舀了勺放在嘴里,顿时翘起嘴角。朝着一旁的傅书文点点头,“哥哥,你尝尝。”
傅书文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傅时依目光柔和。又抬眼对着王语润说道,“你外祖父外祖母身体如何,明日我打算带着时依一道上门拜访,备了些薄礼。就当是给老人家补补身子。”
“好得很,我来接时依妹妹的时候,还说要把自己首饰盒子里宝簪拿去送给她呢。”王语润想起什么,挥手示意身后人把一个朱红色的木匣子递过去,傅时依起身收下,笑得眉眼弯弯。“明日,我随哥哥一道去拜谢再去老夫人。”
傅书文见王家人如此对待时依,心里也是熨帖。人人都知道这是养在傅家的小姑娘并非亲生,虽说编了个寺庙里的小福星的身份,到底也和自己身略有些不同。
“嗐,年纪大了,老人家爱热闹。不必介怀,我们两家本就交好的。”王语润摆摆手,瞥见傅时依小心翼翼将木匣子交给身边的侍女,仔细吩咐收在箱笼里。眼底有不自觉的柔情笑意,他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头一回见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