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张管家给的地址,江占月一路打听问过去,一直走了十里,快要到城西的尽头,方才找到地方。
远远望去,那竟是两间低矮的破瓦房,孤零零立在野地里,四周杂草丛生,方圆五里都没有人烟。
这片土地的地契是江家的,那两间瓦房本是下人看稻谷时住的简易房,只是近年来荒废太久,除了野草,根本不长庄稼。
于是前些年这两间瓦房已被当地村民改成了土地庙,只有逢初一、十五才会有人来拜祭。
江占月这时才明白秦氏的真正恶毒之处。这哪里是所谓的“庄子”,明明白白就是要让她自生自灭。
还安全问题,没有人烟,自然安全。
再次暗骂一句“老登”,江占月艰难地分开野草,辟出一条小径来。
推开破庙的门,只见房梁上也是杂草丛生,屋顶露出天光,墙壁开裂,摸一把还簌簌落灰。
只比危房好那么一点。好在有打扫过的痕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污秽不堪。
外面房间里空空荡荡,里间有一张供桌,桌上摆着一尊小小的泥塑。
不巧的是,那泥像的脸是个道貌岸然的老头子,瞬间让她联想到江玄同那个抠搜的老登。
晦气。
江占月拿起泥塑,扔到门后墙角面壁去了。
她又仔细查看了一下外面的地形地貌,这四周虽环境幽僻,但也长了好些草药和野菜,有菖蒲、艾草、蛇床子什么的,这些都是防蛇虫鼠蚁的,还有胡椒、苋菜等等可食用的草本植物。
放眼望去,不远处还有一小片林子,看那植物密密匝匝的长势,里面肯定还有不少药材。
江占月对这个环境基本满意,吃喝基本上不愁了,再制一些止血、止疼药,将来卖掉,也算一处进项。
“江十一,往后咱们就住在这里了。好了,开干!”
江占月自言自语完,撸起袖子,开始危房大改造。
先用原主留下的那枚碎瓷片割了些干草抱进里间,铺在供桌上当床。
又出门去寻了好些石头块,在破庙前面垒了一圈围出院子,将生满倒刺的铁蒺藜树拖来好些,插在石头缝中,算做一层安全屏障。
随后到附近密林中探索了一番,搜寻出不少好药材,有三七、曼陀罗、马钱子、天麻等等,运气真好,居然让她挖到了七叶重楼。
夜幕很快降临,四周归于一片无边的寂静。
城西孤零零的破庙里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映得整间小屋亮堂堂的。
从屋顶破洞飘出一缕炊烟,直直向上,见风摇曳,似乎还带着缕缕药香。
江占月把采来的苋菜、蘑菇、蕨菜、黄花菜等等能吃的东西统统放入瓦罐里,又抓了一把胡椒、生姜扔进去,用筷子搅了搅,一股令人安心的草药香味扑鼻而来,再配一口小桃偷偷藏在包袱里的干馍馍。
吃饱喝足,江占月满足地叹了口气,无比庆幸自己在现代没养成挑嘴的毛病。
此时她终于有时间放松身心,斜靠在供桌旁,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眼下最缺的,还是钱。没钱寸步难行,在哪里都是至理。
她回忆起来时路上曾见过一间药铺,明天带着采来的药材去碰碰运气。
想着想着,她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合上了……
子时的破庙漏着雨,江占月被一阵淅淅沥沥声吵醒了。
想起外面那堆炭火还没熄,安全起见,她披衣起身收拾。
一刻钟后再进来时,她愕然发现,原本空空荡荡的供桌上,此时却趴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黑暗中,目测那人有一米八多,面部朝里,看不见长相,但是全身黑衣黑裤,身上没有任何能看出身份的装饰。
江占月瞬间血液加速上脸,心口怦怦跳个不停,但还是告诉自己冷静,慢慢退到门口,同时悄悄捏紧手里的碎瓷片。
这人应该是知道这里有人住的,刚才自己在外面的时候并没有被袭击,说明他现在动不了。
想到这一点,瞬间便没那么害怕了。不过这人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
破庙的梁木在暴雨中吱呀作响,江占月攥着半片姜,站在供桌前看男人背部的伤口。
左肩被贯穿,看伤口形状似乎是箭伤,尾羽已经被斩断,只留下带倒钩的箭簇,已经深入肌理。
伤口周围皮肤泛着青紫色的毒斑——和她在现代解剖课上见过的厌氧菌感染如出一辙。
此时的她,内心的兴奋更多于害怕。
原本她想着先熟悉一下环境,过几日再寻找病例“开张”,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一展身手的机会。
江占月仿佛瞬间血脉觉醒,手术台上指挥有方、挥斥方遒的感觉又回来了。
可是兴奋没一秒,让她犯难的事来了。
由于缺少现代医疗仪器的辅助,病人的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体温等等基础生命体征数据一概没有,更别提需要实验室检测才能出来的血常规、肝功能等一应数据了。
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肉眼观察。
江占月深吸几口气,感觉血液都冲到了脑子里,她的手忍不住的抖。
时间不等人,再耽误时间哪怕一秒,这男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江占月迅速克服紧张心理,迅速将自己手边能用的器械——绣剪、小刀、布条、碎瓷片、缝衣针、棉线等统统丢进滚水里煮。
然后拿皂角粉仔细清洗了手指、手腕、手肘,不敢用脏布擦拭,只能快速甩干。
条件有限,只能做到这样了。如果失败了,求导师别骂。
随后一想,那老头想骂也骂不着,突然又释怀了。
做完准备工作,江占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断告诉自己:“你能行的、你能行的、你能行的……”
一连说了五遍,她终于睁开眼睛,随后拿起锋利的碎瓷片,精准锁定腐肉与组织连接的位置,挑开一条细线,同时另一只手用力捏住对方的虎口。
“疼就睁眼,我需要你清醒着告诉我,这箭上的毒是什么。”
那毒瘢青中带紫,箭头处渗出乌黑的脓血,足见毒性之烈,据她的判断,九成是见血封喉。
男人在混沌中突然吃痛,脖颈艰难地扭过来,随后睫毛微颤,张了张嘴,一丝暗红的血液从唇角缓缓溢出。
“姑娘……倒是直接。” 嗓音沙哑,像浸了雨的琴弦。
江占月麻利地将半片姜塞进他嘴里。
“含住,止痛的。”
男人用力咬了咬,并没有什么觉出味道,毒药已经令他的舌根麻木。
“毒……是见血封喉。已经用内力逼到了肩胛,不致命,只是这箭簇……”
“所以我需要剜肉。你别说话,忍着点。”
滚烫的碎瓷片切入肌理的瞬间,男人喉间溢出低哼,瞳孔瞬间放大,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她垂眸时,眼尾的朱砂痣恰好落在他视线里,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直到腐肉被剜净,伤口的黑血被用力挤出,滚烫的开水泼在伤口发出 “滋滋” 声,他才看见她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指节泛白——原来她也会怕。
江占月低头在衣袖上蹭了蹭满头的汗,手上动作不停,仔细缝合完伤口,敷上一层止血、解毒的草药,最后再一层一层裹好布条。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又稳又快。
“呼——好了。”
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尽了大半,约莫已经是后半夜了。
江占月用力握了握自己略微僵直的拳头,缓解了最后一丝紧张。随后用碎布沾着开水慢慢帮他擦拭伤口周边的血水。
男人吐出嘴里的半片姜——是她刚才给他含在嘴里止痛的,带着淡淡的辛辣。
舌头有了知觉,头晕也有所缓解,脑中慢慢恢复了清明——他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姑娘,是大夫?”
江占月望着他,那黝黑的眸子里,明显带着一丝警惕和探究。
她故意没有答话,而是抱着一堆血布条,转身去了外间。
男人坐起身,凝神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房间,确定没有危险后,才紧紧咬了咬后槽牙。
迟到的痛感来了。
低头,看见裹在自己身上的布条是粉色的,上面还绣着连绵不绝的云纹,脸色不合时宜地红了。
很明显是用女人的裙子撕下来的。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孤身住在这里?
正想着,江占月再次走进来,手中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把这碗汤喝了。”
见男人迟疑不接,她问:“怎么,死都不怕,还怕喝药?”
男人脸上略过一丝羞赧,挺拔的鼻尖轻轻皱了一皱,伸手接了。
放近唇边略微闻了闻,随后一仰脖,两口喝尽。
甘草绿豆汤,他知道这是用来解毒的。
“姑娘很专业,多谢出手相救。”
江占月有些欣慰他认可自己的手艺。
“其实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像这种程度的金创手术,我十分钟就能做完。”
江占月还有些意犹未尽。
男人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她外表看起来清瘦白净、弱不禁风,好似春日枝头上最高的那朵白梅,虽未盛放,香气已远。面对这么血腥的场面,她居然一点不怕,着实令人佩服。
“为什么救我?不怕我是歹人?”
“如果救人要害怕,这世上就不会有医者了。何况我只能住在这里,怕也没用。”
江占月老实回答。
“冒昧问下,姑娘芳名?还有,为什么住在这里?”
江占月有些犹豫。来到这异世后,她一直是很谨慎的,抱着非必要不惹事的心态,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何况这男人来历不明,没必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万一因此惹上杀身之祸,一切计划便都白费了。
“我姓姜,羊女姜,你叫我姜大夫就行了。家人都死绝了,无处可去,就在这里落脚了。”
男人望着她眼尾的朱砂痣,微微勾了勾唇角。
“没想到姑娘也血里带风,是个江湖中人。那个……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江占月摇了摇头,开始上下打量起他来。
“你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你的伤口,记得每日换一次药,换前先用淘米水煮熟了清洗干净。对了,最重要是防止破伤风,哦,破伤风就是你感觉发烧剧痛口渴的话,别耽误,赶紧找医生……还有忌口……”
江占月正滔滔不绝,忽然看到男人的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一直到脸颊上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温润又冷冽的少年之气在他身上形成奇妙的组合。
“忌口什么?”
“额……你问医生就好,他们一定都知道的。”
江占月赶紧转移视线,这才缓解了后背上莫名其妙传来的燥热感。
“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
男人边说边跳下供桌,伴随着一声浅浅的闷哼。
他稍稍用力转了转左肩,除了可以忍受的痛感以外并没有什么不适。
“姜大夫,大恩不言谢,如果有缘的话,我们来日方长。”
他向江占月施了一个江湖礼,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走出庙门,很快便消失在黑夜里。
四周再次陷入死寂。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夜,江占月脑中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问题。
古代没路灯,夜又这么黑,他们都不会迷路的吗?
“啊对了,诊金还没付呢。”
原本想着找他要一笔钱来着,看他的样子,不像没钱的。都怪他那两个不合时宜的梨涡。
不过她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转瞬即逝,掌心一翻,一枚玉佩赫然出现。
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中也散发着莹莹绿光,这样的品色只有上等的和田玉才会有。
玉佩不大,正面雕刻的是寻常的螭龙形状,反面则有一个小小的北斗印记。
江占月抬起衣袖摸了摸,居然与自己袖口内部的暗纹相合。
“幸好留了后手。”
刚才帮男人清理血迹的时候,腰间无意间触手微凉,于是顺手牵了个羊。
本打算等他自己报完家门付完诊金就还给他的,看来她还是高估人心了。
其实在拿到这枚玉佩之后,她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东西是好,先看值不值吧。她断定,男人还会再来的。
暴雨初歇,一轮明月落到了房梁西侧。天快亮的时候,江占月写完穿越以来的第一个医案,放下笔,心头有些怅然。
在现代,医学界本该出现一个天才女医生,或者女教授,而且很快,世界上还会出现无数家江氏平价医院,以及一个令人敬仰的医商界大佬。
现在这个梦想注定无法实现了。
不过,望着桌上密密麻麻的医案文字,研究“古代药材与现代药理的对应关系”,似乎是个不错的课题。
也许在现代无法完成的梦想,在这里能够实现呢?
只要她拥有很多很多的钱,以及源源不断供应的药材。
想到这些,江占月忽觉心头一轻,吹熄蜡烛,抓紧抓住自由后,第一夜的最后一点余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