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药铺雅间里,眼前的女子啼哭不止,兰花指绞着帕子不断抹泪,全然没了先前的泼辣模样。
原来就在一刻钟前,江占月兴冲冲随小伙计折返药铺,本想迫不及待落实自己穿越以来的第一单养颜丸的生意。
谁知刚进药铺大厅,就见一女子在那里对着廖掌柜等人破口大骂,嘴里还说着“养颜丸都是骗人的”“骗子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那女子穿着青布衫,年纪二十许,手里攥着药单边缘,指节泛白,情绪颇为激动,边骂边掉眼泪。
廖掌柜和小伙计都一脸无奈又不敢劝,现场气氛剑拔弩张,见她来了赶忙迎上来。
廖掌柜还未说话,只听那女子又开始骂。
“你们这起黑心烂肺、眼里没王法的东西!平时一个个装得道貌岸然、菩萨心肠,结果呢?却合起伙来卖这种害人的东西!
我家姐姐就是吃了这种号称能让皮肤白里透红的养颜丸,才变得人不像人,已经流了好几天的血了,现在只求一死……呜呜……”
她鬓角沾着片柳絮,虽是家常打扮,眉梢眼角却藏着几分驾轻就熟的婉转,与江占月平日里所见的市井妇人差别很大。
“这姑娘本是来抓药的,看到我准备贴出去的广告单,就开始撒泼了。哎,你不要理她,等她骂完自会回去的。”
廖掌柜悄声嘱咐江占月。
江占月瞥了一眼地上被揉作一团的素白宣纸,上面 “七日换颜” 四个朱砂字格外醒目。
江占月向廖掌柜点点头,示意他不要慌,同时询问药铺里是否有僻静一些的地方适合说话,她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廖掌柜见她再三坚持,只好让出自己平日里接待大客户的雅间,吩咐小伙计们都退下。
江占月悠然地喝了三盏茶,看着对面的女子慢慢从大声哭泣到小声抽泣,估摸着发泄得差不多了,便把茶杯往女子那边推了推:“先喝口茶润润嗓吧,一会再接着哭。”
那女子见她平静异常,对比之下自己颇有失态,再加上先前心头那股邪火确实已经下去了,便从善如流地收了帕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江占月唇角噙着笑道:“你不哭了?那就听我说。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占月,是个大夫。这里售卖的七花七日养颜丸,就是我做的。”
女子一听眼前这十几岁的小女孩居然是个大夫,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江占月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没什么好奇怪的。那养颜丸的事咱们稍后再说,你刚才说,你家姐姐流血不止快死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的声音沉静有力,好似有股让人心安的魔力。女子再三犹豫后,终于开口了。
“我叫柔柔,我和姐姐诗诗,都是……京城醉花楼的人。”
柔柔停下话头,小心翼翼地观察江占月的表情。见她只是沉稳点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心中大石登时落了一半。
“看来姑娘必是不知醉花楼是什么地方,实不相瞒,我和诗诗姐姐,都是行院中人,诗诗姐曾是醉花楼的头牌。姑娘……不嫌弃我们的出身吗?”
以往她去找大夫看病,只要提了自己的身份,对方要么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要么找借口拒绝,总之对她们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逼得她们无奈,只能从赤脚游医或神婆处,得来一些来历不明的药丸或者符水什么的,最后发现,被骗钱都是小事,常有病症被耽误,久拖不愈,最终年纪轻轻香消玉殒的。
其实江占月一开始就猜到了她的身份。衣着鲜艳、脂粉浓厚,可见平日里十分注重外表;肤色苍白、眉心暗沉,可知少见阳光,又经常熬夜、劳累不止。
而在夜里工作的女人,除了杀手,就只有妓女了。
江占月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我的导师教我:真正的医者,不可以挑选病人。医者应如神祗,视众生平等才对。在我眼里,皇帝和乞丐、贵女和妓女,都没什么差别,我只关心病症,关心这个病我是否能治好。况且,做妓女又不是你们自己能决定的,有罪的是吃人的妓馆,是那些不把你们当人的男人,你们有什么罪呢?所以不要再有什么顾虑,如果想救你姐姐,就把她的病症详细说给我听,我会尽力的。”
柔柔浑身像被闪电劈中一般,出神地盯着覆在自己手上那双柔嫩的小手,怔怔滴下泪来。
“我从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话,江姑娘,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一定是菩萨派来救我们的,我替姐妹们谢谢你!”
柔柔说着就要下跪致谢,江占月赶忙扶住她。
“千万别,我只是个普通医者罢了,何况还不一定能救你姐姐呢,你快起来。”
古人动不动就跪拜,这种“礼”江占月不想学,也不愿意见到别人学。
柔柔攥紧被泪水浸透的帕子,拼命抑制住想哭的冲动:“姐姐的病症,我也说不太明白,只知道她半年前开始吃妈妈给的美容丸,说是能让皮肤白里透红的桃花露,要捧她做花魁。
后来诗诗姐姐确实当上了花魁,客人如云。可是上月开始,她的身子就不好了,先是少量落红,后来那血沥沥不停,如今已经第十七日了,被妈妈关在了暗房里,生死未卜……妈妈说再不好就把她卖到暗巷去,那里的姑娘染了病只能用草灰止血......”
江占月皱眉,十七日流血不止,诗诗的病症九成九是血崩。
她曾在一篇研究古代妓女病症的医学论文上看过,古代鸨母为逼妓女不断接客,会灌她们大量的红花,导致闭经血枯、子宫脱垂、血崩等各种病症,很多女子根本活不到成年。
在古代,用惨绝人寰来形容这些苦命的女子,都太苍白无力了。
“诗诗的病症拖不得了,快带我去看看。”
柔柔见江占月催她现在就走,忙止住她。
“不行的!醉花楼不允许良家女子进入,如果被发现的话,妈妈会打死我们的。我们的命倒不值什么,但是必会连累江姑娘你的……”
江占月沉吟不语。妓院向来是是非之地,确实过于冒险。
柔柔看她在房间里焦急地来回踱步,也不禁心急。忽然,江占月的眼睛突然亮了。
“柔柔,明天是初几?”
柔柔知道她肯定是想到办法了,精神为之一振,忙掰着指头算了算:“是初一。”
“太好了,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这里的村民初一、十五会到城西五里的那间破庙拜土地公,我就住在那里。你明天能想办法把诗诗带出来吗?”
柔柔低头盘算了一下,点了点头:“初一午后妈妈一般都会去城隍庙上香,到时候我买通龟公,悄悄把姐姐接出来。但我们最多只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够用了!我在庙里等你们。”
江占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七花七日丸”,笑道:“难怪你对养颜丸这么抵触,不过我这药丸跟那什么桃花露可不同……”
不待她说完,柔柔马上脸红道:“嗨,我这直性子,往常诗诗姐就说过我太冲动,没想到今日果然冲撞了姑娘这菩萨似的人,真是该死、该死!”
说着抬手朝自己嘴上打了两下。
江占月抓住她的手道:“我喜欢你这直性子,有情有义又聪明,你做得很好。我这药丸,其实美容养颜的功效不过是噱头,它真正的功效是益气补血,健康的女性吃了锦上添花,身体受损的女性吃了可安本固元,你带一丸回去,今日先给她吃了,诗诗的命或可保住。”
柔柔珍重地收好药盒,郑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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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大楚京城最负盛名的 “醉花楼” 后巷,青石板上落着半片残破的金箔花钿。
曾经头戴七盏琉璃灯、一舞值千金的头牌李诗诗,此刻正蜷缩在暗房角落,绣着并蒂莲的裙裾浸在暗红血渍里——这是她第十七日经血不止,绢帕换了二十三条,人已瘦得脱形。
“妈妈,求您让张大夫再来看一次吧......”
她抓住鸨母袖口,腕间翡翠镯叮当乱响,那是上个月某位巡抚大人送的见面礼。鸨母王嬷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那镯子撸了下来,甩脱她的手。鎏金护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大夫说你这是血崩症,接不了客还净费药材。”
她扫过李诗诗床头堆积的空药碗,脸现鄙夷。
“这暗房今日你也不用待了,三等房在西跨院,明早卯时前搬过去吧。”
暗房木门 “吱呀” 关上时,李诗诗听见外间传来新来的清倌人练唱《牡丹亭》的声音,嗓音甜得像浸了蜜。
十几日前她还在主院暖阁里,用玫瑰露洗手,如今却要去三等院和得了花柳病的姑娘挤大通铺,别说脂粉,连梳头油都没有。
更漏声中,暗房外的天光忽明忽暗。
她目光失神地摸向颈间的银铃锁——那是醉花楼头牌的象征,此刻却硌得锁骨生疼。
想起十岁那年被卖进醉花楼,老鸨说她眉间有贵人痣,日后必成头牌。如今贵人未现,血却要流尽了。
无声的血泪划过清瘦的脸颊,她慢慢伏在地上待死。
妈妈要她们礼佛,可这世间真的有神佛存在吗?
如果有,为何从不垂怜她们这些日日挣扎在火坑中的女儿们呢?
忽然听见窗纸轻响,一片夜昙花瓣飘落在脚边,带着清冽的药香。此时,一个雀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姐姐,诗诗姐!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