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占月刚应付完王嬷嬷那夜叉精,后背的冷汗才落下,无心与玉南温调笑,径直绕过他,去整理簸箕里的药材。
无意见瞥见不远处的草丛里,露出两只黑色布鞋。
出手倒快。
“什么时候来的?”
“嗯,有一会儿了吧,本来还以为能见证一下醉花楼诞生新花魁呢!没想到,你没同意……哎哟……”
玉南温一句话没说完,头上忽然挨了一下,原来是被江占月反手拿簸箕打了。
“不好意思,让公子失望了。我想以您的见识,恐怕全京城花魁的闺房,都被您给踏遍了吧!我这等蒲柳之姿,怎能入得了您的眼?如果公子只是来跟我调笑的,就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昨天的盟约,算我白说,慢走不送!”
玉南温见她脸色发白,不似先前那般从容,语气也生硬了许多,知道她真的动了气。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原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故意把手里的包袱放到江占月手边,展开其中一角,露出里面叮叮当当的事物——是她昨晚说过的几个难得的炼药器具。
江占月全当没看见,换了个方向,继续整理药材。
玉南温背靠着庙墙,两手抱臂,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忙忙碌碌。
“那王嬷嬷,可是敬王的人,这样的人你都敢惹。我原本以为你有点聪明才同意与你结盟,今日一看,不过是空有一腔莽劲,全无半分头脑啊。即便你今日不提与我退盟,我也得考虑了呢!”
江占月听他话里话外带着讥讽,明明白白是骂自己没脑子。不过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自己这步棋确实过于冒进了。
所以此时更不能与他翻脸,她需要他的帮助。
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转身来到玉南温面前。
“我收回之前退盟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计划,但是你不能再提什么花魁的事。可能让你们这些既得利益者去站在一个悲苦女子的身份考虑问题,太难为你们了,但是你要知道,每一个花魁背后,都凝结了一个女子的血泪,人前有多光鲜,人后就有多悲惨。不信的话,里面就有两个,你自己去看。”
玉南温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坚定中带着一丝不甘,与之前的精明算计全然不同。
他赶忙一改先前的不正经,正色道:“你说的是,那王嬷嬷外号‘笑面罗刹’,从来不干人事的。不过玩笑一下,以后不敢了。”
说完又拿起包袱,从里面一件一件取出江占月昨晚提出的那些古董,炫耀似的道:“你说的那几样炼药器具,有几件查无此物,连宫里太医院都没档案。我问了太医,他们给指点了这几样替代品,你看可用?还有那些干鲜花,稍后等天黑没人再派人给你送来,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江占月知道他费了心思,脸色缓和不少,拿起一件沉甸甸的研磨钵,虽不是玛瑙,却也是上等的玉石所造,功效甚至比玛瑙更好。点头道:“都还算可用,药材暂时够了。未免你再胡思乱想,我也告诉你我的计划吧。”
江占月朝四周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朝他招了招手,玉南温愣了一瞬,低头附耳过去。
他从未想过,那些熟悉的字词如碎玉般的脆生生的,一个个传入耳中,好似变成了天书,每个字都要费好大劲才能听进去,最后居然只记得那温热湿润的触感。
江占月凑在他耳边说完,见他还倾着身子,全身绷得紧紧的,神情怔怔,以为他有什么顾虑,问道:“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玉南温打了个寒噤,忙站直了身子,脸上再次浮现两个圆圆的小梨涡。
“咳,暂时没什么问题,先按你的意思办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句,王嬷嬷不好惹,绝对要小心应对。这个给你留着防身。”
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枚黑色令牌,交到江占月手里。
那令牌小巧精致,通体乌黑,是用上等玄铁打造,坚不可摧。上面用篆字刻着“大楚奉敕黑执事”几个字样。
“黑执事?是什么?”
“这个你不用管,收好便是。”
江占月点点头,知道这块应该是能救命的牌子,珍重收到了胸口衣袋里,口中道谢。
玉南温又道:“最近我比较忙,不能常来,我会派人在周围守着,有什么问题等我回来再说。”
“你要是忙也不必亲自过来送药材的,找人送来也一样。”
“别人送我不放心。”
江占月没琢磨过来他不放心什么,只觉得他挺啰嗦。
听他又道:“墙边那两只老鼠,我会让人处理好的,你安心住着。还有你这边的环境,也太简陋了,回头我找人送点生活用具,你们三个女孩子住着,不能太寒碜了。”
江占月再次点头,等他继续说。可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声,抬头问他:“说完了?”
玉南温把眼神从她脸上的朱砂痣移开,“说完了,我走了。”
等他走出去好远,江占月才发现他后背的甲没系上,想起昨日他说的要自己帮他换药的话,想叫住他,但眨眼人已经消失在暮色中。
想到像他这样的人,肯定不缺人帮忙换药,便转身进去了。
不远处的密林里,两个声音悄悄响起。
“这女人是谁呀?难道是什么大人物?我们头儿怎么对她毕恭毕敬的。”
“不清楚,第一次见,莫非……是宫里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头儿笑得这么……那个词怎么形容来着?”
“哪个词?”
“就是……看起来很狗腿,就跟咱俩见了他一样。”
“谄媚?”
“对!就是这个词!”
“好像是哦,他对王爷和世子都没这样过……”
两人正讨论得热络,头顶忽然结结实实挨了一个爆栗。
“才从牢里出来,皮又痒了是吗?”
两人回头,见玉南温面如寒霜,目光带煞,又恢复了往日那个冷面将军的模样。
“之前让你们查的事,怎么样了?”
其中一个瘦小精干的人忙悄声汇报:“报告首领!袭击您的三人,两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救回来了,崔统领正在审,初步判断是北境来的,可能与北戎的军队有关。”
“北戎……这条烦人的狗,几天不理他们,又卷土重来了。看来黑执事的霸王旗需要人血祭一祭了。传我的令,所有暗卫都动起来,把京城那几家府上都盯紧了,只要有任何异动,立刻报我!”
“是!”
“你带几个人守在这里,不得离开半步,保护里面的人,如果有什么危险,可以直接动手,生死不论。”
“是!”
两人见玉南温一直看着破庙的方向,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鼓起勇气问:“头儿,那个女人是谁呀?”
另外一个察言观色,打了一下他手背:“头儿的事少问!这是你能知道的嘛?头儿,是不是新嫂子?”
玉南温瞪了他们一眼,知道两个人想套自己话,又每人赏了一个大爆栗。
“再胡说,割了你们的舌头!这里的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尤其是王爷和世子,明白吗?”
两人吐了吐舌头,都不敢再说了。
玉南温眼神泛着冷光,“走,带我去看看那个活口。”
***
戌初刻,王府暗牢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将玉南温手中的匕首映得泛着冷光。
石墙上垂着的北戎杀手浑身血污,却仍用狼一般的眼神盯着他。
“他还是不说吗?”
玉南温指尖捏住杀手的下颌,迫使他抬头。仔细观察对方左眉尾三道刀疤,随表情绷紧,正是北戎“狼首营”的标记。
自前几日自己在城郊遇刺,这已是第三波杀手,前几拨皆在被俘前服毒自尽,唯有这人被他挑断了手脚筋。不过自己也被他淬了毒的弩箭射中左肩,这才有被江占月救了的后续。
“什么都不肯说。”崔中实将手中皮鞭浸入辣椒水中,擦了把头上的汗珠。
这已是第三日审讯,对方除了用北戎语骂过两句 “南蛮”,再未吐露半个字,让人气闷得紧。
刑架上的铁链哗啦作响,杀手突然剧烈挣扎,额角撞在石壁上,血珠顺着棱角分明的颧骨滑落。
玉南温注意到他内衣领口处露出半片青黑色刺绣,手指顿了顿——是七颗连缀的星子,正是自己熟悉的“北斗纹”。
匕首“当啷”落在铜盆里,激起水花飞溅。他从贴身小衣中摸出那枚玉佩,喉间发紧。
纹样与他自幼佩戴的玉佩背面如出一辙,而那玉佩,是母妃临终前塞进他襁褓的。
“殿下,王爷问审讯结果。”狱卒的通报声从石门外传来。
玉南温不动声色地掖好玉佩,捏紧杀手衣领,对方突然冲他露出染血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含混的笑声——是北戎人临死前的耻笑。
下一刻,杀手猛然低头,咬住舌尖狠命一扯。
玉南温伸手去掐他下颌,温热的血却已溅在他月白袖口,混着铁锈味在暗牢里散开。杀手瞳孔渐渐涣散,眉尾刀疤在抽搐中扭曲,像匹断了脊梁的孤狼……
暗牢重回寂静,玉南温盯着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指腹摩挲着袖上血渍。
北斗纹在北戎属于禁忌,唯有王室近侍才有权佩戴,而他的母妃,正是二十年前神秘薨逝的北戎公主。
这些年他刻意淡化身上的北戎血脉,却不想这道纹身像根毒刺,将往事重新挑开。他的身份是师父告诉他的,师父让他保密,所以这些年,他连王爷都没说,哪怕王爷待他如亲子。
“回禀王爷”,书房里,玉南温垂眸避开王爷审视的目光,“此人隶属北戎狼首营,招认是为挑起大楚内乱。”
案上檀香袅袅,他望着慕容齐鬓角的白发,喉间有些发紧。
大楚现任皇帝唯一的弟弟,也是最炙手可热的敬王殿下,搁下手中的兵书,烛影在他面上投下深沉的阴影。
“狼首营向来只接刺杀王庭要员的任务。”他忽然轻笑一声,“温儿,你可知北疆最近流传的童谣?‘北斗现,双星坠,狼顾处,血流河 ’。”
玉南温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恭敬:“不曾听过,我只知道北戎贼子贼心不死,王爷还是造作打算为好。”
王爷不置可否,抬手揉了揉额角,脸现疲态,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王爷可是头风病又发作了?我现在去找太医来看看。”
“不用了,那些庸医,不看也罢。你下去吧。”
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夜风吹过王府回廊,将檐角铜铃吹得叮咚作响。湖底传来鱼群摆尾的声响,惊碎满湖月光。
玉南温站在九曲桥上,捏紧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望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过的话:“莫信北斗,莫信狼首……”
如今狼首营的杀手带着北斗纹而来,究竟是要灭口,还是要唤醒他体内流着的北戎血?
忽然左边卷过一阵阴风,玉南温凭直觉闪身避过。
只听一道娇俏的少女音在身后响起:“又打不中!不好玩!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