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角楼的晨钟在浓雾中敲了第五响,江占月正借着天窗漏下的微光调配药丸。
石案上摆着七只青瓷小碗,分别盛着夜昙粉、玫瑰露、月光草汁——这几味药都是养颜丸最核心的药材,较之前第一轮用白芷等寻常药材制出的功效要强好几倍。最中央的玉碟里,每日收集的晨露凝结成珠,映着她眉间未褪的疲惫。
“江姑娘,姐姐该换药了。”里间传来柔柔的声音,带着几分如梦初醒的慵懒。
江占月掀开粗布帘,只见雕花屏风后,昔日的醉花楼花魁李师师,正倚着软垫梳妆,鸦青长发垂落如瀑,衬得面色比案头的夜昙花瓣还要晶莹——哪里还有半分像是刚从血崩之症捡回命的人。
五剂药下去,再加每日卯时、未时两次雷火针灸,李师师腕间的针孔已结痂,颈间银锁下的胭脂记愈发鲜明。
她对着铜镜轻笑,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脸:“若此刻回醉花楼,王嬷嬷怕是要惊掉她的鎏金护甲。”
柔柔在床上打个呵欠道:“最好是那样,省得她老拿那护甲戳人,疼的要命。”
话音刚落,破庙外突然传来车马声。
三人都是一惊,谁会这么早来这里造访?
“江姑娘,我来接我们家花魁了!”
门外骤然响起王嬷嬷尖利的声音,柔柔和诗诗如惊弓之鸟,立刻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都变白了。
江占月捏了捏手里的玄铁令牌,快步走了出去。
“王嬷嬷早,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小庙串门?”
王嬷嬷掀开马车帘子,见江占月依旧是五日前素净的打扮,只是眉眼间比五日前更加淡然。
皮笑肉不笑道:“姑娘别开玩笑了,妈妈我哪里有空来你这串门?快把我们家诗诗和柔柔交出来,老娘今日就要带她们走!”
说着命人去闯。
江占月挡住小小的庙门口,高声叫道:“没想到王嬷嬷贵为京城最大妓馆的主事,居然如此言而无信!让人知道了,可要笑掉大牙吧!”
几个打手闻言不敢乱动,知道自家妈妈最是好面子的,都看着她等着示下。
王嬷嬷尖利地笑了一声:“小丫头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那日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今日你治得好治不好诗诗,我都会把她带走的,至于你,也跟我走吧!”
她压根就不相信江占月七日能治好诗诗的病,只不过是到时候想把她抓进楼里顶替头牌的一个缓兵之计罢了。如今世子逼得紧,她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拿了人走,说不定世子见了她一高兴,就不管诗诗了,自己的命也可保下。
江占月冷笑道:“谁说我治不好?倒是王嬷嬷的‘好’名声,可要再次传遍京城了!”
王嬷嬷大怒,指着几个打手道:“还不给我把她们抓起来!”
“王嬷嬷见多识广,一定认得这是什么吧?”
江占月说着,亮出手中的玄铁令牌,映着初升朝阳的光晕,晃得人眼花。
王嬷嬷定睛一看,慌忙跳下车来走到跟前,眼睛瞪得老大,还不相信那是真的,一把从她手中夺过令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好几遍,确认那令牌造不得假。
她慌忙朝四周看了看,立刻感觉有几双锐利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说不定还有几个锋利的弩箭,早已经对准了自己的背心,瞬间吓得冷汗直流。
怪不得小德子、小胜子没见人影,怪不得这几日他们都没给自己汇报情况。
“姑娘,可否告知,这令牌从何而来呀?”
王嬷嬷小心翼翼地将令牌递给江占月,陪着笑脸问道。
江占月见她脸色变了,明白她很害怕这东西。不过也有点好奇,这玉南温到底什么来头,能把这只京城母夜叉,瞬间吓成一只猫。
“这你不用管,我只问你,现在还要闯吗?”
几个打手见王嬷嬷对江占月前后态度转变如此巨大,也明白她可能有来头,都悄悄后退几步,生怕四周有什么危险。
“不闯了不闯了……姑娘说的哪的话,今日老身来,是请诗诗和柔柔回去的。敢问姑娘,她们的身子如何了?”
“王嬷嬷,你怕是忘了吧,咱们约定的,可是七日之期。”
“老身怎么会忘呢?只不过,老身实在是……没办法了,上头逼得紧,如果今日见不到诗诗的话,老身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还请姑娘放人,无论治得如何,老身都不追究!”
江占月笑了:“怎么,王嬷嬷是怀疑我的手艺?”
“不是不是……怎么会呢?以老身的眼力,早已看出姑娘并非凡人,要不然也不会得这令牌……”
“诗诗的疗程还差两日,此时挪动怕是前功尽弃。”
其实诗诗的病已经治得差不多了,可是江占月不想让她这么早回去受罪。
“姑娘,姑娘可怜可怜我这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吧!我无儿无女的,膝下只靠着这几个女孩子过活,没有诗诗,我的老命可要不保了……要不这样,姑娘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老身照做就是。”
江占月眼中闪过一丝嫌恶。这恶毒的老女人,现在在自己面前扮柔弱,无非是因为害怕这令牌罢了。如果诗诗和柔柔跟她回去,指不定又回到以前的境遇,不如趁此机会,把她们留下。
她把心一横,拿出令牌道:“我想嬷嬷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这令牌代表什么意思吧?”
王嬷嬷心知她要做什么,暗暗咬了咬牙,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我非要留下她们两位呢?”
王嬷嬷眼神发狠:“姑娘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呀。实话说了吧,你这令牌确实够分量,可老娘背后的人比这令牌还要大!姑娘若是非要跟老娘作对,那咱们就硬碰硬试试,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来人,给我拿人!”
几个大汉应声将破庙围了起来,江占月心头一紧,心想玉南温那家伙不是说有危险不用担心,有人会来帮忙吗?人呢?
不远处的树丛间似有草动,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听庙门里面传来一个软糯的声音:“嬷嬷不要动气,我在这里,我跟你回去。”
柔柔扶着诗诗从庙门里走了出来。
众人看见两人,一个个眼睛都直了,呆愣在当地。
只见晨雾中,诗诗身着江占月改的素白襦裙,腰间随意系着条青丝带,竟比穿金戴银时更多了份出尘之美。肌肤透着珍珠般的光泽,眼尾微红似醉非醉,比初当花魁时还要勾人魂魄。
她身边的柔柔也是不遑多让,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声绝色。
王嬷嬷喜得拍手叫好,上前拉着诗诗左看右看:“哎呀呀我的乖乖,快让妈妈好好看看,这真的是我最美丽最乖巧的女儿吗?简直如仙女下凡呐!”
几个打手也不禁咽了咽口水,一个个远远看着不敢上前。
王嬷嬷喜不自胜,忙命人撤了,又连连对着江占月作揖:“是老身唐突了!姑娘真是妙手回春呐!诗诗还不快谢谢江姑娘的大恩大德?”
江占月不想理会王嬷嬷那得意的嘴脸,只是上前拉住诗诗的手,悄声问她:“你真的要走吗?”
诗诗欠身一礼:“诗诗草芥之人,何德何能,蒙姑娘悉心救治这许久,大恩尚且未报,怎敢再给姑娘带来麻烦。何况我在醉花楼这许多年,妈妈待我还算不错……”
江占月白了王嬷嬷一眼,王嬷嬷只当看不见,满脸赔笑道:“对对!姑娘放心,之前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了……”
诗诗拉着江占月的手又道:“江姑娘,其实我早就认命了。自十三岁被卖到醉花楼,妈妈说我面相上就刻着‘风月’二字,注定要在胭脂堆里打滚的。虽然咱们相交不过几日,但我知姑娘志向远大,并非闺阁女流之辈,将来定是要做一番事业的,将来姑娘要是不嫌弃,诗诗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柔柔也道:“柔柔也要助姑娘一臂之力!”
两人说罢一起盈盈下拜,对着江占月施了一礼。
江占月叹了口气,她深知以自己目前的力量,根本救不了她们,只能尽力帮她们争取一些权利,将来等自己真正有力量了,再来解救她们。
“说的哪里话,以后不提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了,都是姐妹。”
王嬷嬷见江占月松口,连忙从自己手上撸下来两只翡翠镯子,强塞进将占月手中:“怪我出门太急,没来得及给姑娘准备谢礼。这镯子是西域贡品,很名贵的!您先笑纳,等我回去,必给姑娘备上一份大礼!快拿着……”
江占月甩开她的手,不屑道:“我不要你的谢礼,我只要妈妈答应我两个条件。”
王嬷嬷悻悻将两只玉镯子揣回去,面脸堆笑:“慢说两个条件,多少条件我都答应你……”
“第一,楼里姑娘们的月例银子都翻一倍,不许克扣,也不许再灌她们什么红花露;第二,每月初一,留半日为楼里姑娘问诊;第三,我制的养颜丸,楼里要定期采购,发给姑娘们吃。”
王嬷嬷见并无什么特别要求,不过是多花些银子,满口答应下来:“您制的养颜丸,如果我们醉花楼的姑娘们吃了,都能有诗诗和柔柔这般容貌,那些王公贵胄定要抢着上门了!哈哈哈哈……”
江占月给诗诗包好她吃的药丸和其他一些药材,叮嘱柔柔照顾到位,眼看着她们上了马车,慢慢走远了。
茫茫夜色再次笼罩大地。江占月手里捏着玄铁令牌,抬头望着眼前破败的庙门,心头慢慢燃起一股信心。第一步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冒险,才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