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前厅,一家人正围着桌用午膳。看见陆凇走来,弟弟陆沆率先起身迎去:“大哥,这么早便酒醒了,怎么不再多睡会?”
“这还早呢,太阳都晒屁股了。”陆驺往嘴里塞三片牛肉,目不斜视地看着桌上的菜。
话音刚落,饭桌上的几个孩童便乐不可支地看向陆凇。
“还不快过来坐!”陆驺吼一声,陆凇便灰头土脸地赶忙入座。
徐氏拂袖往陆凇杯里倒了水,又给他夹了几片牛肉,“官人,饿了吧?快多吃点。”陆凇颔颔首,便大口朵颐地吃起饭来。
“安哥儿也吃,可不能输给你阿爹。”陆驺往安哥儿嘴里喂一口小米粥,安哥儿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对陆驺笑笑。
“公公,我来喂安哥儿。”徐氏吃完饭,便净手擦干,接过陆驺手里的粥碗。
“不用,你再多吃点。”陆驺往陆凇那觑了一眼,悄声道:“可别给他一人吃完了。”
徐氏掩嘴展笑。
“我带安哥儿去花园里捉‘将军虫’。”陆驺抱起安哥儿,又问其他几个孩童:“你们还有谁要去捉将军虫啊?”
“‘将军虫’是什么?”柔姐儿吞下嘴里的点心问。
“将军虫你都不知道?”一旁的霄哥儿双臂交叉放于胸前。
“你知道,那你说啊。”柔姐儿凑近去抢盘里的最后一块点心。
霄哥儿努努嘴,“我大哥知道。”随即拽了下文哥儿的衣袖,“文哥儿,你快告诉她,这将军虫是什么。”
“将军虫就是‘促织’,源于促织好斗的习性,人们将其比作战场上的将军,故有‘将军虫’一说。”语罢,文哥儿捧起碗划了一大口米饭进嘴。
任氏替文哥儿擦去嘴角的饭粒,笑着揉揉文哥儿脸侧不多的肉,“文哥儿怎么光顾着吃米饭,也多吃点菜啊。”
“文哥儿打小就喜欢盯着米饭吃,这几年啊,光长个子也不长肉。”徐氏摸了摸文哥儿细长的胳膊,对任氏说。
文哥儿放下木箸,抬袖拭去嘴边的饭渍,起身对面前的几人行礼道:“祖公,阿爹,阿娘,叔父,叔母食安。”
“文哥儿真是彬彬有礼。”任氏笑着夸赞道。
柔姐儿和霄哥儿见状,也学文哥儿的样子道安。安哥儿在陆驺怀里扭动几下,陆驺看着安哥儿:“呦,咱们安哥儿也要向大家道安。”
陆驺放下安哥儿,扶安哥儿站稳后便松开手,“安哥儿站好了哈。”
安哥儿俯身行礼道:“祖公,阿爹,阿娘,叔父,叔母安。”
奶声奶气的话刚落地,众人便纷纷拍手叫好,“安哥儿将来也是个小郎君呢。”
安哥儿害羞地躲到陆驺身后,陆驺躬身抱起安哥儿,“走,祖公带你们去捉将军虫喽!”
“好耶!”几个孩童一蹦一跳地跟去。
花园里,安哥儿见其他兄弟姊妹去追促织,吵着闹着也要跟他们一道。
“好好好,放你下来。”陆驺放下安哥儿,安哥儿两腿交叉着落地,陆驺理了理安哥儿的衣服,扶他站稳。
安哥儿摇摇晃晃地往前一步,又一步。陆驺亦步亦趋地跟着,朝他伸出手,“安哥儿,来,牵着祖公的手。”
细嫩的手搭在粗糙的手掌上,被紧紧握住。
安哥儿牵着陆驺的手,嘴里咿咿呀呀地着急往前赶。那双红黄相间的虎头鞋往前踏一步,又踏一步。
蜷曲的手掌缓慢摊开成宽大黝黑的手。白里透红的小手一会远离大手,一会抓住大手,一会远离,一会抓住,一会远离,一会抓住……
“有祖公牵着安哥儿走,安哥儿永远也不会摔着。”
最后,一只细长的手握住那只沧桑的手,脚步逐渐放慢。
“祖公别怕,有我牵着您,绝不会摔着。”
少年清亮的声音传来,陆驺抬头望去,眉眼弯弯地唤了声:“是绥与啊。”
靖安回首一笑,应:“唉,祖公。”
“今日老师讲了什么课啊?”
“老师与我讲了君臣之道。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
迎面跑来的护卫俯身道:“四郎君,官家传您进宫去。”
靖安对陆驺笑笑说:“祖公,您瞧,官家又唤孙儿陪他下棋去。”
“那好啊。官家看重你,方唤你陪他下棋,换做别人,可没有机会在官家面前展露拳脚。”
靖安思忖着应:“祖公说的是。官家前些日将孙儿调进御史台,又擢升孙儿为侍御史,此次进宫也该答谢官家才是。”
陆驺拄着手杖走到角落里的大榕树下,借着繁茂的枝叶遮阳避暑。陆靖安扶陆驺落座石凳。
“祖公先在此歇息,孙儿去去就回。”陆靖安阔步离去。
目送靖安的身影消失在翠竹石墙间,陆驺双手伏在方竹手杖的白玉鸠上。身后传来脚步声,伴着陆凇的一声:“父亲。”陆凇落座身旁。
“安哥儿……”陆凇忙笑着改口:“不对,应该唤绥与了。”
对面的长廊内,陆靖霄一瘸一拐地往房间去,被陆凇瞧见后,又捂住脸颊想溜走。
直到陆驺一声喊,陆靖霄方捂着脸悻悻走来。
“怎么回事?”陆驺问。
陆凇一把扯掉靖霄覆脸的手,“祖公问你话呢!哑巴啦?”
眼见着靖霄从眼到鼻,再至脸颊,嘴角,无不是青一团紫一团的,陆凇瞬间两眼睁圆,心头上火:“谁?是谁打的你?和阿爹说,阿爹这就去……”
“泓岳。”陆驺厉声呵止,又转头看向靖霄,“说清楚。”
靖霄正要张嘴,却吃痛地“嘶”一声,皱眉捧住下颌,缓了缓,眨巴着湿润的眼说:
“前些日我带绥与去军营一趟,那群兔崽子便在暗地里笑我们绥与是…是个白面书生!我气不过,便和他们打了一架。谁叫他们说我弟弟坏话的!爹,祖公,你们别看我被打成这样,他们被我打得更惨呢!”说至此,靖霄昂起头,手指磨磨人中,反倒沾沾自喜起来。
转念一想,靖霄续道:“不过也是,绥与实在文秀儒雅,外人岂能想到他竟是陆家人。就连进宫去,我都不敢和弟弟站一块,生怕被人说我一将领为讨好他一文臣,甘愿给人做随行护卫。”
“出身武将家,却偏生了这么副文人相……就得说,绥与是咱陆家的福星。”陆凇学戏子翘起手指说。
“如今朝局动荡,内忧外患,做文臣不见得有多好。”双目仰视檐角,陆驺的眉宇间透着担忧。
“话虽这么说,但有咱们在外行军打仗,安哥……绥与他也可以安心做他想做的事。”
“就是就是。有我保护弟弟,祖公就放千万个心吧。”陆靖霄拍拍胸脯保证。
陆驺轻叹着侧过身去,挥袖示意陆凇和靖霄退下。
皇宫御书房。
“绥与,实话告诉朕,你是不是背着朕偷偷向你祖公请教了棋艺?”赵昀落下一颗黑子道。
陆靖安莞尔回:“陛下棋艺精进,微臣若再不向高人请教,岂不是要辜负了陛下的厚望。”修长的手指落下一颗白子。
赵昀挑了下眉,“这张嘴倒像你父亲。”
碎步声靠近,太监俯身切道:“陛下,军中传信来了。”太监将信封呈递给赵昀,赵昀阅毕书信,将书信扔到棋盘上。
“是孟将军的信?”
“嗯。”
陆靖安拿起书信,迅速看过,转交给太监,太监俯身退避幕帘之后。
“此次抗击鞑靼,吴都统功不可没……”陆靖安细细思忖道,“若是加官进爵,恐怕会引发文臣轩然,可吴都统治军有方,实乃我朝良将。若不能及时加封赏赐,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往后鞑靼若再次来犯,敢问朝中何人愿意……”
陆靖安欲言又止,抬眸对赵昀微笑道:“陛下放心,我陆家定当身先士卒。”
赵昀拂袖落子,“朕赢了。”旋即抬眸勾笑。
“陛下高明。”陆靖安俯身道。
“看来绥与是希望朕加封吴都统。”赵昀捧起茶盏,看向窗外的翠竹。
“微臣不敢僭越。”
龙涎香的气味从青灰釉的香炉内飘出,散在身前的一盏瑞龙茶中。
陆靖安呷一口茶,茶盏落案。
赵昀瞧见,悠悠道:“这是绍兴府的名茶,名为瑞龙茶。味道如何?”
“茶色清亮,茶味香醇,回甘之久。微臣记得,陛下的家乡便是这绍兴府。若臣没有记错,吴都统与陛下是同乡人。”
“这瑞龙茶便是吴芥送来的。”赵昀撑手扶额,歪着身靠在太师椅上。
陆靖安会意一笑,“司马昭之心难掩。”
眉宇微微蹙起,陆靖安思忖着说:“陛下并非是为封赏吴都统而烦忧,陛下真正所忧的乃是我朝自开国以来重文轻武之风。”
目光端详棋盘,“若想改变这种风气,需得重用武将,那么此次对吴芥的封赏便不得不施行。可若是官家当真封赏吴芥,便又会引起文臣不满。当然,微臣除外。”陆靖安收起嘴角的笑意。
“历代帝王重文臣而轻武将绝非朝夕所成。依武将看,论功行赏便是得官家重视,依文臣看,则是朝中武将多少能得官家厚待。但以微臣之见,陛下绝不会被人牵着走。”
指尖捻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棋盘落子,一步错,则满盘皆输。”
“此局是微臣胜。”陆靖安含笑道。
赵昀笑着拂袖起身,“说吧,想要何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