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抿起唇,低头看向石阶上的落叶。
院中风起,地上的落叶越积越多,踩在脚下,反倒能掩盖住心中的紧张。
“大哥如今已经成家立室,就不会舍不得家人吗?”
靖文清楚,靖安口中的“家人”指的是孟含韵,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当然舍不得。”靖文不想欺瞒靖安。
靖安像是嗅到一丝希望,转头看向靖文,靖文摸摸靖安的头问:“绥与,你今天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靖安思索着回:“我是在想,以后我若同大哥一样娶妻生子,那么在上战场的前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会不会是自己的妻儿。我会不会因为他们而……”靖安看向靖文的眼,“而产生活下去的念头。”
靖安回忆过去,每次看大哥伤痕累累地从战场回来,靖安便能想象到,大哥在战场上是有多拼命,拼命地想要打胜仗,拼命地想要赢战功……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希望大哥能多一份寄托,将来在战场上也能多一丝活着的可能。
靖文忽然笑起来,叉腰道:“我的傻弟弟,你究竟想说什么啊?即便是上战场,也轮不到你啊。”
靖安摇摇头,“没什么,我去睡了。”靖安迅速回房关上门。
陆靖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翌日早朝,赵昀以“雪靖康之耻”为名,主张收复北宋故都开封、洛阳、商丘等河南“三京”,以巩固黄河防线。
以右相郑清之为首的众臣子附议,左相党极力劝谏,终是徒劳。
三日后,孟珙率军前往河南,陆靖文领十万陆家精锐随行。
“官人,山高水远,在外照顾好自己。”孟含韵替陆靖文披上大氅,顺势在襟口打上了平安结。
“嗯。”靖文紧握住孟含韵冰凉的手,目光落在雪韵隆起的腹部。
“等我回来。”
那一日天色晦暗,四目相对,不过只言片语,却仿佛度过了数十载。
隔着几人,靖文与靖安相视,靖安只颔颔首,悬在靖文心中的石头便落了地。
与家人匆匆别过,军队便启程北上。
将领赵范以为鞑靼主力正西征欧洲,河南空虚,可趁机抢回。赵葵提出“据关守河”战略,主张控制潼关-黄河防线,形成对鞑靼的防御屏障。
孟珙分兵两路北伐。东路军由赵葵、陆靖文率领淮西兵,自庐州北上,目标开封。西路军则由赵范率领荆襄兵,自襄阳北上,目标洛阳。计划两路会师河南,形成防线。
南宋主力迅速占领开封,并于同年七月占领洛阳。但开封和洛阳已是空城。
消息传回临安,陆靖安心知不妙,适逢赵昀传旨召他进宫。
右相郑清之和左相吴潜已在御书房中等候多时,见进来的是陆靖安,二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只插着手背对而立。
靖安心知,现在无论站在哪边都逃不过斥责,只得在原地静候赵昀。
“官家到——”
董内侍替赵昀拨开帘子,赵昀挥袖遣退了其余人,只留陆靖安、吴潜和郑清之三人。
“鞑子早已料到我们要夺回失地,便暗中迁走人口、毁坏粮储,最后留给我们两座空城,想要以此来羞辱我们。”
吴潜率先发话,言语间早已顾不得君臣礼节。
毕竟当初他吴潜是带头反对北伐,眼见北伐有将败之势,吴潜更是气焰嚣张。
一对如炬长目不敢对赵昀,便瞪向郑清之。郑清之被他瞪得发毛,若不是赵昀在此,恐怕二人此时便已经大打出手了。
“吴相公是觉得此事在朕?”赵昀自是听出了吴潜的话外音。
吴潜撇撇嘴,只懦然回:“不敢。”
赵昀为君,也不屑与吴潜计较,转头问:“郑相公,侍御史,你们可有良计?”
郑清之抚着胡须说:“官家,此时绝不能鸣金收兵。我军连占两城,正是军心大振之际,此时更应该追击鞑贼,接回我南宋百姓。”
“官家,即便是空城,我们也应该守住。守住城池,便是守住了百姓的希望,守住百姓的希望,便是守住了军心。将士有城可守,百姓有家可归,这不也是官家北伐的初衷?”陆靖安给了一处台阶,赵昀没有理由不下。
“这么说,你也是支持北伐了?”
“臣为国,为民,为君,自当鞠躬尽瘁。”陆靖安伏身跪地。
赵昀哂笑道:“陆靖安,你该庆幸自己只是文臣,否则,眼下的你便该在台狱里等死了。”
此话一出,郑清之和吴潜忙掐了把汗。
河南城郊军营。
陆靖文指出:“元帅,我军缺乏骑兵和北方作战经验,难以在平原对抗鞑靼,是故作战绝不能脱离长江—淮河防线。”
孟珙看着地图说:“如今我军在此,若想以长江—淮河为防线,又不被鞑靼钻空,恐怕要绕路而行。”
“那不行!时间一久,粮草问题就成了我军的致命处。堂堂军人岂能输在粮草上面!”赵范叉起腰怒道。
陆靖文据理力争:“倘若粮草不成问题,赵将军可敢放手一搏?”
“你当打仗是儿戏吗!”赵葵情急,对靖文凶道。但顾及此刻孟珙在旁,赵葵只好稍稍收敛住语气间的愠怒。
陆靖文兴是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只好先俯身道歉:“靖文不敢将人命视作儿戏,方才出言不逊,还请二位赵将军见谅。”
“陆将领可想出如何解决粮食补给问题?”孟珙问。
陆靖文冷静道:“当下只能先将此事告知离此处最近的京湖制置使,史嵩之,请他施以援手。若这条线不断,我军定能撑到最后。”
孟珙心中是看重自己的这位女婿,也愿意给他余地施展身手。
“那便照陆将领说的做。”
然而,京湖制置使史嵩之因极力反对北伐,导致后勤支援不足。加之前线将领赵葵轻敌冒进,未巩固开封防线,让鞑靼趁虚而入。
河南经长期战乱已无粮草补给,宋军的后勤线从两淮、湖北长途运输,效率极低。士兵们已是饥疲交加,军心更是颓靡不振。
孟珙派陆靖文带军驻守龙门,待孟珙等人深入鞑靼驻地,陆家军再从后包抄。
岂料鞑靼故意诱宋军深入,随后派塔察儿率骑兵切断宋军退路,在龙门歼灭陆家军精锐。
斥候将消息带回陆府时,陆靖安即刻下令封锁消息,却还是传进了孟含韵的耳中。
孟含韵此时怀胎九月,得知这一消息后,胎动异常,徐氏立刻请稳婆入府。
靖安日夜守在院中,不敢离开寸步。
屋中一声婴儿啼哭,孟含韵最终早产诞子。
“幸好母子二人平安。”听稳婆这样说,靖安这才敢闭上半刻的眼。
院中残存的月光,天际拂晓的熹微,照在靖安的脸上,却是半明半昧。
他不知道大哥是否听进去他的话,是否会拼命活下来,是否会抱着回家的念头……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此处的婴儿啼哭声传到北方,传进大哥的耳中。
一月后,陆家军斥候带回好消息:“大郎君带残兵拼死逃出鞑靼的包围,从左侧北上与孟元帅汇合。至此,西路军在洛阳几乎全军覆没,我军损失数万精锐。”
斥候向陆驺等人禀报完毕,便又驾马奔赴前线。
堂厅内的众人皆因战事而忧,周围只剩一片寂静,靖安在这时启唇打破:“祖公,大嫂在此时诞下我陆家曾长孙,乃是吉兆,定是曾长孙庇佑大哥这次幸免于难的。”
陆驺闻言,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丝,“曾长孙有一月大了,连名都还没来得及取。绥与,明日跟我去祠堂,让列祖列宗给我陆家曾长孙赐个吉祥名。”
“是。”
待战事稍缓,靖安才敢将大嫂生子一事告知靖文。得知自己有了外孙,孟珙难掩喜色,也顾不上战略部署,随即便催赶靖文回家,自己则继续驻守原地。
又是一月,寒风凛冽,陆靖文率残余的陆家军回到临安。
正值年底,阖家团圆,陆府的家宴上又添了一位襁褓婴儿,名雪康。
堂厅外风雪交加,吹进廊檐下一堆碎琼乱玉。
大哥小心翼翼地从大嫂手中接过雪□□疏地将雪康抱在怀里,像是失而复得了自己的宝贝,眼尾竟不觉湿润。
“雪康,雪康,好名字。”听大哥反复呢喃,靖安的眼已红透了半边。
靖康耻,犹未雪。
他们是“靖”字辈,那这个“康”便要落在曾孙辈了。
第二年,南宋和鞑靼的战争全面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