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憋笑憋得实在太辛苦,一直到坐到这个孙总的车上时,小肚子还一直在抽筋。
孙卫一直在前领路,到了车前才换了一副面孔,笑着开了车门,她算是想明白了,原来自己和这个“孙总”一直在鸡同鸭讲,嫂子是那个嫂子,大哥却不是那个大哥。
孙卫似乎是瞧见她皱眉,小心翼翼地问:“嫂,阿不,那个陈总,您还好吧。”
陈今汐冲着后视镜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在心里说:嫂子很好,嫂子好的不得了呢。
孙卫只觉身后寒气直冒,硬是吓得把话憋回去不敢吱声。
*
他们一路又开回到江边去,到了故白桥那里转弯,在一处老式洋房前停下,门前并无招牌,叫人莫名想起第一炉香里某种幽深的洞府,上楼的时候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直响,她觉得自己活像找蘑菇的马里奥。
孙卫一路引她到了包厢,一打开门,瞧见木质的圆桌,陈今汐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原来是吃饭的,有饭就好,有饭就好,然而包厢里空荡荡地只有她一个人,陈今汐左右四望,一旁孙卫瞧见了忙说:“贺总在旁边有局,请陈总先在这边用着餐等一会。”
还能怎么样,等呗。
陈今汐假笑一声,答了个“好”,拉了个椅子坐下。
孙卫走出门去,重新进来的服务生训练有素,其中一个把精巧的碗碟轻放在桌上,另一个则为她斟了茶,这才重新退出去。
屋内一时静寂非常,这里似乎隔音极好,一点也听不到其他客人的声音。
陈今汐瞧着那镇着水果小小的冰盏,在半透明的蓝玻璃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水珠来,心里有些烦躁。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半个钟头,也许只有三分钟,她在这样的小小天地里,把那包上的扣子弄开又摁上,摁上又弄开,这里好像不是包厢,而是一个深山中的大雄宝殿,她是一个老和尚,默默地敲着木鱼,年久日深,一百岁了,两百岁了,几乎变成一个枯骨,一直到——
外面有声音!
陈今汐一下子跳起来,果然见到门被人推开,孙卫正扶着一个人进来,来人显是喝醉了,低垂着脑袋,身上穿的衬衣解开了两颗扣子,醉得半边身子歪倒在孙卫身上,直看得陈今汐心头火起。
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个醉鬼?
孙卫一边冲陈今汐笑笑,一边勉力扶着那个醉鬼,往前走几步,那醉鬼却向后倒去,唬得孙卫忙腾出只手来去拉他,这么一拉,使得那人的大半张脸露出来,仰头斜歪在椅子上。
陈今汐心中好大的无名火,抱起胳膊朝这俩人翻了个白眼,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一边瞧着孙卫手忙脚乱地想要把那醉鬼扶稳了。
孩子都来了,狼却喝醉了。
怎么着,这是让孩子掰开狼嘴自己往里头钻是吗。
她气得咬牙切齿,背着包就想走。
那醉鬼却又哼唧了一声,却是迷迷瞪瞪地直起身来,似乎是在尝试着醒酒。
看上去那么的可恨,那么的无耻。
还有一丝丝的,熟悉?
等一等,她又看了一眼,忽然有一些莫名的感觉,不由往前凑了几步。
这个眉眼,这个大个子?倒是跟她家那边的人有点像?
陈今汐转着圈细细端详,那人因为醉酒又倒在椅子上昏睡过去,一副睡得无知无觉的样子。
她应该想起点什么来,但是又硬想不起来,急得她直敲脑袋,嘴上直说:“你说他是贺总?他姓贺?贺什么?”
孙卫一手扶着那个男人,生怕他从椅子上掉下来,满头大汗,一时没有听清陈今汐的话。
陈今汐急得一把抓住孙卫:“他到底叫什么?”
孙卫的衣领被她揪得直勒脖子,结结巴巴地问:“你说贺总?”
“对!他全名叫什么?”
“贺钧明!”孙卫被她勒得声音都快成尖叫鸡了。
陈今汐放开了他,由着他去咳嗽,一边皱眉深思,这个名字她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印象,用手指着这个酒鬼:“他是不是同州人?”
又问:“是不是在宾化中学上过学?”
孙卫的表情显示他完全听不懂陈今汐到底在问什么。
陈今汐顾不得理孙卫,凑过去摇那个醉鬼:“喂,醒醒!醒醒!”摇了好一会儿,他倒还是睡得深沉,陈今汐急得恨不得上手扇。
她倒是模模糊糊想起来了,这个贺钧明虽然和她不是一个班,但她似乎听过贺钧明的大名,好像是贺钧明的同班同学把行宇的同班同学胳膊给砸伤过,行宇某一天吃晚饭说这件事,兴许是带上过这个名字。
他们这一帮人,经常成群结伙地在校园里闲逛,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镇里,是那种看上去随时会在法制版面出镜的未成年团伙。
陈今汐的班里也有一个女孩子认过他们一伙人中叫老四的当干哥哥,那个干哥哥有一回还在班外面给那个女孩子送过东西。对,就是在那时候对这个家伙有点印象,一样都是十四五的年纪,就他因为长得最高,校服都装不下,在一众人里格外突出,每每晃荡着一头卷发在学校里走,和班里斯文白净的学霸班长,简直不是一个画风。
而且当时还是个黄毛!
她看着孙卫折腾半天,好容易将贺钧明扶正了,确保他不会倒下来,而那个人仍然无知无觉地睡着。
陈今汐木讷地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孙卫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一时回答不出来,只是试探着问:“不是您和贺总约好——”
陈今汐皱起眉头来回转了几圈,回转身来问孙卫:“我认识他?”
孙卫简直是满脑袋问号,陈今汐只好自己答自己的话:“我知道我认识他,可是我怎么会……”
自己终究是也知道问得奇怪,于是止住了话头,轻叹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陈今汐,淡定淡定,小城镇的人,谁不愿意来大城市啊,估计是毕业了之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家平常约个饭吃也挺正常。
这么想着一抬头,忽觉眼前空空荡荡,孙卫竟然趁着她走神偷偷溜出去了!
这下轮到她错愕不已,猛地一下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喊孙卫,椅子上瘫着的人却动了一动,口中呻吟有声。
陈今汐一时没听清,皱着眉头凑近了问:“什么?”
贺钧明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晃着脑袋,“渴了。”
陈今汐一张嘴抿成一条直线,嫌恶无比地瞧着这个醉鬼,想了想,终究还是看在他请了自己一桌饭的份上伸手拿过杯子来,倒了杯水递到他嘴边去,“喝吧。”
他不动。
是啊,醉鬼怎么会喝酒。
陈今汐强忍着怒火,足足给自己做了一分钟心理建设,这才掰开他的嘴,喂给他喝。
他虽睡得无知无觉,倒是张口将水喝下去。
一杯下肚。
“还要。”
什么?陈今汐恨不得把杯子摔在这个傻大个儿脸上。
等了一个小时,谁还有这个好气给他当丫鬟,当下使劲晃他:“贺钧明,贺钧明!”
一声比一声大,几乎快要把他从椅子上推下去,可是这个人愣是不醒,只是哼哼了几下,转过头去继续酣睡。
是他逼她的,陈今汐提了口气,直接上去捏住他的鼻子,这下他喘不上气来,一下子皱紧眉头,手脚乱动,竟然向前倒过来,陈今汐只觉锁骨一痛,唉哟失声,原来他的鼻子正好撞在她的锁骨上,伸出手去想要推开他,他却将头埋在她左肩,一双手紧紧箍住她身子,粗重的酒气喷在她脖子上。
陈今汐只觉头发根都立起来,使全身力气去掰他的手,他却越箍越紧,陈今汐只好伸手拍他:“贺钧明!贺钧明!你个王八蛋,给我撒开!”
又伸长了脖子叫孙卫:“倒是来个人啊!”
明明这栋房子里有不少人,却愣是没一个人听得见,只留她在这个屋子里叫天天不应,陈今汐感到脑中血往上涌,身子往后一歪,被他压倒在桌子上。
她的腰啊!
一只手在身后乱摸,忽然抓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慌乱之中拿起来就往他身上砸。
是那盘笋,湿漉漉,凉飕飕,此时正一条条挂在贺钧明脸上。
他倒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但还是没有恢复理智的样子,陈今汐靠在桌子上,死死瞪住贺钧明喘着粗气,好半会才缓过来,拿了包就往外走。
她算是知道了,陈姐姐遇到困难为什么把算盘打到老同学身上来了,瞧着他今天这副样子,大约是混出头了,于是陈姐姐也成了扑上去的小苍蝇之一。
这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她算是知道孩子指什么了。
这么一边恶狠狠地想着,一边噔噔噔下楼出了门,迎面撞上孙卫在外头抽烟,看见她下来,夹着烟的手指一抖。
陈今汐一见他就想起他刚刚趁自己不注意溜出去把自己和贺钧明留在屋子里,孤男寡女,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孙卫眼里是什么样的人,这么一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顿住了步子,朝孙卫勾一勾手,孙卫茫然无知地走过来,陈今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细心碾灭了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首先,不能乱丢烟头对消防环境造成隐患。
然后,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拎起包来咣一下把他砸倒在花坛里。
孙卫捂着脸四仰八叉地栽倒在一堆灌木里,吓得话也不敢说。
陈今汐原地翻个白眼: “什么玩意儿啊。”看了看一脸懵的孙卫,补了一句:“包括你!”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踩着高跟鞋咔咔地往前冲,每一下都像是踩着贺钧明的脸,把他狠狠地踩到地上踩成肉泥,随手拦了车,气哼哼地坐上去,司机问她去哪里。
她随口道:“请您开就是了,随便到哪里再说,这个女人有钱得不得了。”
司机师傅觉得她有病,然而司机师傅久经江湖,神经病看多了,只要不吐在车上而且最后肯结账,即便是一些神经病也愿意拉。
车开动了,那些楼宇广厦开始往后急退,陈今汐在车上咬牙切齿。
陈小姐,不得不说您有一点倒霉啊,她本来以为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看来,完全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
这种小玩意儿,要不是楼里有人,刚才就该把他从窗户边上扔出去。
她抬起自己的手腕来,瘦得宛如白骨化形,微微弯一弯,好似能抓住外面的繁华夜色,指甲显见得是经过精心修护的,是精巧粉嫩的椭圆形。
忍不住左手摸右手,这手确实挺滑溜,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养的。
再摸一摸脸,觉得更气了,这得花多少钱和精力才弄得成。
忍不了了,真想找几个人给那俩人一闷棍。
她这边在心里激情问候了贺钧明十八辈祖宗,司机已经开着车兜了好几圈,司机师傅一直在后视镜里打量这个奇怪的人。
司机师傅觉得她颇像海城常见的那一类人,体面奢华,偶尔为情忧愁,这种人往往沉默了一阵之后,要么去酒吧,要么去购物,等一会再见的时候,又有了年轻男朋友陪在身边。
当然不排除有的也会直接打开窗户大喊大叫或者吐在车上。
说到底还是个麻烦,因此一直希望她能开口赶快说出金安区随便一家高端会馆的名字,他也好卸了这个麻烦。
但还是沉默。
他只好往那些老地方开。
盼着她能看到某个熟悉的店名,然后利落付账下车。
等他们第四遍上了高架桥的时候,陈今汐终于开口了:“师傅,哪里的饺子比较好吃。”
师傅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我要吃东北手工大水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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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今汐吃了二十八个酸菜饺子,吃到后面她怀疑陈姐姐偷偷去割了胃,因为这并不符合她的战斗力水准。
吃饱了总能解愁的,陈今汐觉得老醋比名酒更香,起码兑了醋精的劣质醋不会像名酒那样害人。
等到扶着陈姐姐精心锻炼出的纤纤细腰回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也顾不得再去到卧室里了,直接扑到沙发上,拽了个抱枕过来拍得松松软软,吃饱了,睡一觉,然后等到明天,她一定重新想办法解决这一切。
她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睡姿,长长打了个哈欠,甫一闭眼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等到再醒来时,只觉得头顶的灯很是刺眼,她还以为天亮了,看手机才发现只睡了五分钟,不由皱皱眉头。
翻个身还想再睡,这时却听到旁边的房间似乎有声音。
什么啊,这样的房子里难道还会有老鼠?
她凝神细听,又是“嗒”地一声,确实是有,只好从沙发上撑着胳膊起来,嘴里嘟囔着烦死了。
随手拿了一个厚一点的拖鞋,准备去把老鼠搞死。
想了一想,又回来拿了一只,应该足够招待老鼠一家子了。
那声音还在响着,似乎越来越近。
等等,就算是老鼠爸爸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声音啊。
这声音,听上去好像,一个人在走路?
而且那人似乎不止是走路,还哼着歌?
陈今汐一时间头皮发麻。
脚步声越走越近了,那人正慢慢地向客厅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