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刚亮,云雀便听到船舱内有脚步声响起,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沉寂一夜的雷德·佛斯号也从梦中苏醒,逐渐热闹起来。
她坐起身,身体状况依旧轻盈,索性推门走了出去。
甲板上,早起的船员已经开始清洗甲板、整理缆绳,船匠正细致地检查桅杆和风帆。清晨特有的清爽气息消散在阳光中,只余带着咸味的风拂过脸颊,云雀站在船舱门口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金属舱体上时不由得一顿。
舱体依旧如昨日般敞开着,稳稳矗立,云雀来到舱门边仔细观察。
在梳理好心情和思绪后,她终于能好好审视这个装载自己的神秘容器。
金色纹路沿着舱体表面蜿蜒延伸,浮雕般微微凸起,如同它精致的外表一样,手感同精心打磨的金属无异。
浮雕形成一整套繁复但不冗杂的花纹,云雀盯着那一道道细密的纹路,只觉得熟悉得发紧,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双手轻轻一按,看似沉重的舱门无声滑动起来,缓缓合拢,最终“咔哒”一声自动锁紧。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畅。
门上的纹路合二为一,她好喜欢这个样式,如果她是人类,这份喜爱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熟悉之感在她的体内深处里翻涌,某个名词就在思绪边缘徘徊。
话就在嘴边,却难以道出,这样复杂的感情将她煎熬了好一阵,索性不再深究了。
她站了一会儿,觉得舱体也没什么异常,既然能关上,没必要再暴露在甲板上风雨之中。她本想把它搬去某个角落或杂物间,却忽然想到这是船长在岛屿上找到的战利品。
云雀突然意识到,舱体是船长的战利品,那么从舱体里出来的自己是不是也算战利品啊?!
……
“奴隶”一词突兀地闯入脑中。
本来就有事要找香克斯的云雀,随手薅了个船员询问船长的位置。
“啊,老大的话应该还在睡吧,你要是有急事去房间找副船长比较快。”
道过谢后云雀不打算去打扰日理万机的副船长,她转头去寻耶稣布,对方正坐在尾舷上调试武器。
“耶稣布先生,早上好。”云雀开口问候。
话音刚落,耶稣布便露出一副吃到柠檬的表情,转向她道:“呃是云雀啊,嘶……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休息得很好。”云雀不疾不徐答道。
出乎她意料的,在耶稣布脸上看到了欲言又止的神色,但他并未多说什么。
云雀是来找他借衣服的,她没忘记自己什么都没穿到处乱跑,实在有碍观瞻。
耶稣布爽快地给她找到一套干净的汗衫和长裤,灰蓝配色,版型和船上大多数人的服装差不多。
终于被布料包裹,这一认知让云雀感到安心。
“感激不尽,耶稣布先生!虽然这样说对非人类来说很奇怪,但没穿衣服的认知实在令我不适,今天多亏了你的倾囊相助。”
云雀一口一个“先生”,用词也文邹邹的,听得耶稣布头皮发麻,他抓抓头顶的辫子表示再也受不了了。
“你要是真心感谢我,就把你那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说话方式改了!”他一边摆手一边后退,怕云雀下一秒又冒出几句让人反胃的敬语来,“至少面对我的时候别这么说,我得了听到敬语就会死的病。”
云雀大惊。
“那还真是对不起了!现在没事吗?你的身体很难受吗?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说罢,作势就要扛走耶稣布。
耶稣布差点没拧过她,机器人刚苏醒没一天,但是使不完的牛劲。
“等等等等,我现在没事……”见云雀真的信了,又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不得不继续编到,“嘛……就像中毒一样,现在只是攒了些毒素,还没到需要送医的程度,很快就能代谢掉——但是不能再摄入更多敬语了。”
对方说得信誓旦旦又言之凿凿,云雀毫无怀疑地表示了解了,再三保证自己今后不会再对他说敬语。
耶稣布开心了,虽然这份承诺没覆盖上其他人。
嗯,问题不大,让那些家伙自己烦恼去吧。
耶稣布最近一直在调试自己的步枪,尝试通过加宽枪托来减少后坐力,木质枪托强度不够,铁质枪托又太沉手感不好,他正在摸索着木头和金属的最佳比例。
在帮云雀找衣服时,耶稣布同她闲聊着,等云雀换好衣服,两人自然而然地接上之前的话题。
“所以你想要一种材料,既有木质的重量,又有铁的强度……?”
“……”耶稣布被云雀略带不解的语气梗了一下,解释到,“倒也没想这等子美事,不过确实有考虑过用宝树亚当做枪托……”
等他滔滔不绝叙述完自己的设计,云雀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如果只是为了减少后坐力,可以在枪口装一个制退器。”
在耶稣布不解的眼神中,她继续解释道:“就是把开枪时喷出来的气体改个方向喷出去,不过这么做会让枪声更响,要牺牲一定程度的安静性。”
“以前也构思过类似的设计,唔可是……”耶稣布摸着下巴,脑瓜在此刻飞速运转。
云雀瞥见他书桌上乱七八糟的草稿纸,抽出一张干净的问道:“可以用吗?”
“你随意。”房间的主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随口答。
她利落地坐到木椅上,拿起耶稣布丢在桌角的羽毛笔,开始写写画画。
不一会儿,云雀递给耶稣布一张摊开的图纸。
耶稣布刚拿到那张纸时,还有些漫不经心。他以为云雀只是凭印象随手勾了两笔,打算以口头解释为主,毕竟她提笔不过两分钟。
直到他真的低下头细看。
图纸上是一枚呈微收状的筒状装置,整体由两块金属组成,像一对半开的手掌,明显是为了不破坏枪口环式结构而设计的安装方式。
金属片上有四个螺丝孔,内六角头的螺丝拧进去后能把两片牢牢咬合住。
夹紧口的内径为34.2到34.5毫米,外直径更为夸张的40至45毫米,筒身上开有三组对称导气槽,斜角设置为30度。
放大版的下方是原比例的版本,云雀特意绘制了个小箭头,标出气体喷流方向,备注排气孔一定要朝上。
最后,还顺手画了个缩小版枪口制退器装在枪口上的草图,耶稣布小人作瞄准状。
耶稣布也画图,自己造过枪,琢磨过武器设计的鬼点子,他瞬间就理解了其中每一处力学变化,哪里是为了兼顾射击精度,哪里是为了拆装方便。
很多年前,他和某个枪械疯子在香波蒂群岛的酒馆为了这个概念争论到差点打起来,他俩谁也不服谁,没有实操皆是纸上谈兵的两人都坚持自己的论调,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而云雀拿出来的这份草图,兼顾了他们当时探讨到的所有潜在问题,不可谓不精妙。
见耶稣布看完草图却一脸复杂,云雀没吱声,她忐忑耶稣布是不是已经尝试过类似的装置,自己这样会不会僭越了,正当她纠结时,听见对方说:“图纸很好,不,应该说是完美的设计。”
云雀闻言,身后不存在的小尾巴几乎要带着她螺旋升天,还没开心几秒钟,耶稣布却又开口了。
“可是,”耶稣布带着遗憾的语气继续道,“你可能不清楚,不是你设计的问题……而是我们没有能支撑起它的材料,要兼顾不松脱、不炸裂、还要够轻薄,耐得住燧石枪点火瞬间爆出的高压气流的材料,即便搜寻所有海域,也不见得多少地方有。”
蛋头岛也许会有,但没人知道哪座神秘的岛屿究竟在哪儿。
“就算我全手工打一个出来,也撑不过几发实弹,充其量是个有风险的装饰物。”
说到这里,耶稣布不禁悲从中来,终于遇到了完美的零件设计,也可以解决后坐力的问题,本该是双份的快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云雀看着他一脸正经分析的样子,反倒轻轻歪头,一点不紧张。
“那种材料,有啊。”她说得理所当然,“材料就在船上,你们都见过的啊。”
“……?”耶稣布止住悲伤,思考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
从昨天到现在,云雀压根没踏足任何不该去的区域。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为了雷德·佛斯号的安全考量,耶稣布在云雀独处时几乎随时都用见闻色霸气留意着她的动向。她昨晚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不如说压根就没出过安排给她的“闺阁”。
“……解释起来好麻烦,我直接带你去看吧。”
云雀语毕,站起身哒哒哒往外跑,还不忘招呼上愣在一旁的同伴。
“耶稣布,快来。”
一脸困惑的耶稣布跟随云雀来到甲板,甲板的清洁已近尾声,留在这里的人大多聚集在船舷边上钓鱼或喝酒聊天。
两人快步来到金属舱体旁,云雀“叩叩”两声敲击舱门,舱门再次顺滑地打开。
内部依旧一片幽黑,五条固定用机械臂安静地蜷缩着。
云雀上午检查舱体的时候,对舱体的外形风格叫不出名字,却对于内部零部件的原材料名称一清二楚。
她越发觉得自己曾经大量接触过类似的工作,才对这些非日常东西了若指掌。
几条支撑梁横亘在上方,并不显眼,在阳光下如半融的流银。
“就是这个。”云雀指出其中一条给耶稣布看,“还有这几条银灰色的,都是钛合金。它们比铁轻,耐热还耐腐蚀,很适合做制退器。”
手指轻轻敲击两下,支架梁发出“叮”的脆响。
云雀退出大半个身子,为耶稣布腾出空间。
耶稣布伸手去摸那几条所谓的“钛合金”金属,表面微微粗糙,是握在手里不会打滑的类型,灰中带着青的颜色呈现出“雾面”质感。
“其实螺纹式比卡箍的好,不过那样的话就要改动步枪了。”耶稣布专注于新材料时,云雀顺手接过他手里的草图,直接趴在甲板上画起来。
另一种带螺纹和导角的制退器草图新鲜出炉。
就在她满意地拿着纸笔站起身时,身后突然探过来一只手,试图抢过画着两种制退器的纸。
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温热鼻息喷泻在她头顶,吓得云雀一蹦三尺高,扑出去好几步,才听到船长恶劣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哈哈哈不是吧,你反应也太大了!”
脖颈被一把搂住,云雀脑袋上的角差点怼上对方的胸肌,届时很难说受伤的会是谁。
就着云雀的手,香克斯看到草图上精细绘制的筒状装置。
“这是你画的?”他的武器是西洋剑,对枪支一直是一知半解的状态,但不妨碍他欣赏其精密而克制的美感,“你是什么机械天才?……噢不对,应该是难道你装载了机械工程功能?”
云雀被他说得脸一红,虽然说法怪怪的,她老实答道:“并非我原创,只是印象中有这样的部件,香克斯先生言重了。”
可惜香克斯并未因此放过她。
“即便如此,你也做了很多改动吧。”是笃定的陈述语句,就好像他看见了云雀脑子里的东西似的。
小事而已,云雀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
对于云雀来说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举动,可在她看来自己做了件小事却获得褒奖,反倒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小事!?你管这个叫小事?”检验完材料的耶稣布不知道哪根神经突然搭错,反应比弹簧还快,一把从云雀手里夺过草图,整个人亢奋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东西的结构有多清楚合理,有多帅气!”
云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她吞吞吐吐地解释道:“不是的……你也说了,是材质限制的问题,事实只要有足够的材料支撑,造出类似的,甚至更优结构装置只是时间问题。”
耶稣布却像没听到般自顾自感叹着:“简直是革命性设计,不……是比革-命军还会搞革-命的革-命性设计!”
云雀:听不懂,好在只要默不作声就不知道她现在有多尴尬。
“其实我也觉得,”明明不用枪的香克斯适时插话,神色严肃,云雀还以为他有什么重大发言,“是这样的,我从出生前就想要一把喷火枪。”
“老大你凑什么热闹,用你的冷兵器去吧!”
“给格里芬装上喷火器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云雀完全听不进去他们的拌嘴,两张脸凑得那么近,刚出锅的草图还被人握在手里点评。此时她恍若自己成了昨天宴会上被拉奇·鲁架在火上烤的海兽肉,要升华掉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己很厉害……!但是你们离太近了!”
手脚无处安放,香克斯敞开的胸口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瞥,脑中只有“好大”这一个想法。
好在她的潜意识里还有一套逃离此类场景的应对方案。
一道残影一闪而过。
云雀轻轻屈膝,像弹簧一样蓄力,随即整个身体以迅猛的姿态笔直跃起,半空中足尖在桅杆中段轻点,借势再次起跳,稳稳降落在雷德·佛斯号最高的桅杆顶端。
世界终于安静了。
耶稣布:……
香克斯满脸写着哇塞:“身法这么轻?!”
云雀只身伫立于高处,脚下是鼓动的风帆,海风掠过她线条流畅的肩头,体内能量运转的声音微响。
雷德·佛斯号上的人,情绪表达都好直接,说宴会就宴会,说喜欢就夸奖,那些让人害羞的话脱口即出,毫无保留。
而且一个二个的还不好好穿衣服!
所以她逃了,逃避可耻但有效。
她低头看去,甲板上三五成群的船员们都凑到了香克斯身边,后者抓住了路过的贝克曼,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她的草图已经传阅到第五个人手里,云雀听到对方超大的“哇”声。
失策了,如果她还在甲板上,不至于让事态扩散到如此地步。
她想着,自己要是现在蹦下去,大概率会被当作珍奇动物围观。
就在她头疼自己该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机时,一道黑点,正以稳定的速度从后方向雷德·佛斯号靠近。
“是香克斯先生他们的熟人吗?在往这边来呢。”
她微调视距,将那船的外形完整收入眼底。
船头是一只叼着棒骨、吐着舌头的黄色狗头,狗脖子上的项圈镶嵌着白色尖刺。
船帆上写着巨大的“海军”两个字。
她不认识那艘船,但直觉告诉她,先告知船长比较好。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自桅杆一跃而下,在临近地面时兀自凭空踩踏,空翻卸掉坠落带来的加速度。
“后方有船。”在所有人开口之前,云雀抢先发言占了先机。
香克斯见云雀跳下来,脸上笑意更盛,对云雀口中有船靠近这件事不甚在意。待对方看清这是谁的船,自然会避开——雷德·佛斯号在海上航行时常遇到类似的情况。
没有人愿意对上海上皇帝的主船,除了某些正义过头却不自量力的海军。
“船首是个叼骨头的大黄狗。”
或者某些铁了心要送红发香克斯进推进城的海军。
“是你们认识的人吗?”
香克斯如遭闷棍,灿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看他们往这边来了。”
云雀听见周遭无数倒吸凉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