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

    距和藤原的谈判过去了两月,南州又入冬了。

    唐敬微走的那日,没有锣鼓、没有唢呐,也没有白布拦门的哭声。

    她曾说过,她不喜欢那种声势——“吵,太吵了。”她靠在床上时这么说,嗓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小时候家里穷,一听见唢呐声就是谁家死人了。人还没凉,外面就开始敲敲打打,那声音……跟抢一样。”

    “我死的时候,别吵。”她那时闭着眼睛,说得轻巧,“我这辈子耳朵都没安静过。”

    所以她走得很静,像是从一扇轻轻掩上的门后头退了一步,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不再出来了。

    那场葬礼简单得近乎吝啬——一口沉棕色的西式棺木,几束洁白的栀子花,庭院里点着安静的白蜡烛。连来吊唁的人也不多。她生前太要强,朋友不是没有,但大多敬而远之。她身后也太静,像是怕吵到她的安息。

    葬礼结束后,陈蔚青在母亲房里坐了一整夜。

    那房间已经收拾过了,茶盏洗净了,床被叠好了,铜灯熄了,连那条陪伴母亲一生的丝帕也被收进了抽屉里。什么都井然有序,却安静得像一个空壳。她坐在屋子中间,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

    她记得不清那一整夜自己做了什么,只记得窗外下起了雨,细细密密,落在庭院里的树叶上,沙沙作响,像极了母亲写字时手腕拂过纸页的声音。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母亲还在屋里,正在屋角的灯下写账,或者正坐在铜镜前,拿着一支银梳一点一点梳头发。她甚至听见了母亲说话的声音:“这笔账不能算错——人家盯着你呢。”

    可当她猛地抬头,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灯光,没有人影。

    只剩下她自己,坐在一个已经被时间抽空的壳子里,像个努力寻找归属的孩子。

    那一夜她才意识到,母亲这一生虽然锋利,但也孤独。

    她说过的每句话,每一个苛刻的要求,每一次眼神里的压迫和克制,不是在对谁施压,而是在拼命握紧自己的位置。

    她曾不愿母亲掌控她的一切,如今她好像终于明白,母亲不是想控制她,是想把她护进那个不属于她们的世界。

    又或许不是,她可能是一个想控制女儿的妈妈。蔚青坐着,突然一股无名火冒上来。她突然想抓住那个名为唐敬微,被她称作“妈”的女人问一问,她这一辈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死人是不可能开口了,或许在几十年后,她会在不知道哪里等我,然后那个时候,我再问一问。蔚青这样想着,她想起那台机器,她原以为这能保存母亲的思想,直到母亲真的离去她才意识到,不行,那只是一台单纯的,问答机器。

    她想起梁悯初说的,重要的不是问答逻辑如何设计,而是如何“定义那个人的思想”。

    她其实从来都不知道,或许她从来都努力错了方向,她没能成功定义任何东西,或者思想本来就不是能被定义的。她不知道。

    陈蔚青站在母亲的旧书桌前,伸出手,抚过那面泛旧的铜镜。她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轮廓,忽然就想起母亲病重时说的那句话:“你比我……强多了。”

    那声音太轻太远,仿佛隔了一个时代。

    她喃喃应了一句:“我不知道。”然后转过身,走出房间。

    风吹灭了廊下的灯,她没有回头。

    夜色深沉,陈宅后院静得像被一层丝绒包裹。灯笼的光暖黄柔软,竹影被风轻轻摇动,投在地上,如水波起伏。

    沈时砚今晚没有穿他那件西装,而是换了一件素灰的长衫,袖口微挽,露出手腕。他靠在院墙边的长椅上,一条腿搭着,一条腿微微伸出,看起来格外松弛,像是终于从永丰厂那些机油味和汗气中解脱出来。

    陈蔚青坐在他左边,肩膀离他不过一拳的距离。

    她没穿大衣,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细纹织料的长褂,腰身收得很贴,灯光在她耳下投出一层温润的影。她手中握着一个白瓷茶杯,杯沿已经泛起雾气。

    “你是刚从厂子那边回来?”她先开口,语气很轻。

    “嗯。”他偏过头看她一眼,眼神像从微光中抽出来的一线墨,“看到罗炽南的时候,他刚在教新工人怎么修机器。从没见他那么兴奋过,手上都是油,眼神却像打了火。”

    “他很好。”她点头,声音低低的,像说给自己听,“罗简走了之后,他反而变得安静又专注。我一度担心他会一直不高兴。”

    “不会。”沈时砚说,“阿简是会出头的。”

    她没说话,低头抿了一口茶。

    风吹过来,茶香混着还未落尽的花香扑入鼻尖,竟有点熏人。她轻轻皱了皱眉。

    “你今天看起来很累。”他忽然道,语气不似询问,更像一种温和的注视。

    “年底了,那些账本啊报表啊比从前难看许多。”她低笑了一声,“是这样的,谈判失败了,虽然早知道会失败。不过至少我谈下去了,面对他们那张脸时,我真忍不住想摔杯子。”

    “摔了吗?”他挑眉。

    “那当然没。”她笑了,轻轻低下头,指腹摩挲着茶杯沿,像是在借助热度确认自己还在这里。

    “不过合作谈崩之后,也不是全输。”她缓缓开口,语调平稳,“学生会和工人组织都站出来支持我们。婉芝打电话来,说巴黎那边也有华人在传‘南州陈家拒签东和协议’,说我是商人里难得的硬骨头。”

    “挺有名气的。”他偏头看她一眼,“我是不是该找你要个签名?”

    她笑出声来,眼角扬起,带着那种久违的轻松。

    “你想得倒美,我才不给你呢。”

    他也笑了,声音不大,像是在笑她的嘴硬。

    “其实我没想到我们能撑住。”她忽然低声道,“账房说销量少了三成,可我们还没死……那一刻我有点恍惚。”

    “你不是撑住了么。”他侧头,眼神轻柔,“撑得好好的。”

    “是啊……”她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还有早上翻账本时被纸页割出的一道浅痕,“撑住之后,才觉得自己不是靠着一股狠劲,而是……有人在后头顶着我。”

    她顿了一下,像是不小心把话说漏了。她慢慢抬起眼,眼神在夜色中泛着一点潮湿的光,却没回避。

    沈时砚没有接话,只把目光挪开,看向不远处一棵风吹微响的香樟树。他的轮廓在灯下显得柔和,像是刻在夜色里的一个人影。

    两人陷入一段静默,那是种不尴尬的沉默,就像两根平行的线,不言不语,却正慢慢靠近。

    风拂过她的发梢,一缕贴上了他的肩头。

    她没动,他也没动。

    过了许久,陈蔚青才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去北平?”

    她没抬头,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

    沈时砚像是被这问题拽住了思绪,低低“嗯”了一声。

    他转头看她,夜色里她的眼睛映着灯笼的火,像燃了一枚极小的光。

    “我……其实一直在等你问这句。”

    她一怔。

    “我总觉得……”他顿了一下,好像在组织语言,“你……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她心跳顿了一拍,却没有转过头去,只是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想自己待着。”

    “你可以想。”他说,“但我还是会留一会儿。直到你说,不用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杯子用手掌握住,那一瞬,她感到茶水的温度还未散尽。

    沈时砚没再说什么。他只是靠近了一点,只是靠近。

    火光在院中轻轻晃动,树叶被冬天的风吹落,在风中打着旋落下,也落在两人之间的缄默里。

    在沉默中,沈时砚忽然轻声开口:“你还没问……沈家的事。”

    陈蔚青这才回过神,转头看他:“我该问吗?”

    “你当然可以问。”他声音低柔,“只是你一直没提,我也就没讲。”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于是他继续道:“沈家还好,香料并不是主业,只是占一点边。眼下在收缩——很多人都在收。”

    “……时墨呢?”她问。

    “他不去上海了。”他轻轻一笑,像是提到某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你知道的,局势变了。家里决定让他留在南州,跟着父亲熟悉账面、打点生意。”

    “做得怎么样?”

    沈时砚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温和又带点不自觉的落寞:“他什么事都做得很好。他很稳重,记性好,说话得体,什么人都喜欢他。”

    他顿了一下,眼底泛出一丝自嘲:“跟我不一样。”

    蔚青想说“你也很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只是轻轻开口:“你不适合那些,你有你的位置。”

    “我知道。”他笑了笑,声音轻得像夜色一样,“我知道得太早了,反而给家里留下了太多麻烦。”

    他低头,指节敲了敲膝盖,语气像是讲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我父亲其实挺看重时墨的,最近连家里的账房都慢慢交给他。挺好。”

    “挺好。”她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两人不再言语,各自听着风声穿过树梢。过了一会儿,沈时砚才像是随口问道:“你呢?”

    “我?”

    “你打算接着撑多久?”

    她又一愣。

    他又笑了笑,看着她:“不是说你撑不住。就是……撑久了,会不会累?”

    “会啊。”她坦然道,“可是,我怕一放手,后面的人就都摔下去了。”

    沈时砚没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像是听进去了什么。

    然后他抬头看天,说:“如果是北平,这个时候一定下雪了。”

    “代我看看雪吧,我还没见过。”陈蔚青也轻轻地笑了,她抬头望向天,好像真的看到了雪一般,“你是说要等我问,才告诉我什么时候走?”

    “对。”他低声笑了一下,“但我没说你问了,我就一定要走。”

    她看着他。那一刻,灯光落在他眉梢眼角,像是落在一枚沉默的词语上,柔和却又带点未言尽之意。

    “……你这人啊。”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笑意地摇头。

    “嗯?”他挑眉。

    “没什么。”她也不知道其实自己要说些什么。

    “我们之后一起去看吧。”

    “什么?”

    “雪啊。”他笑了,“想来婉芝还有阿简应该都已经看过了,就差你和炽南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望向院外那一树秋桂,风吹来,香气一缕一缕钻进心口,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像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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