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帖胭脂伴唇画
珠帘绣幕映桃花
白首齐眉
锦堂此夜三生恰】
头七之夜多人凭吊的热闹过去,灵堂内烛火通明,喧哗的仪式过后,整个灵堂沉浸在一种超乎寻常的寂静之中。
明日,他的姑娘便要永远埋在六尺方土之下,再也无法见到了。方静生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切是真实,而非噩梦。
沉默良久,直到火盆中的之前烧殆,灵位前的香火燃尽,穿堂的夜风扬起灵堂的白帆,方静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恍然回过神。
没有人打扰他们最后相处的时间,短短几日急剧消瘦的脸庞苍白诡异,再无往日的俊美和意气风发,唯有那双眸子越发炽亮。眸底划过一抹决绝,他颤巍巍地伸手扶着黑木棺材,摸索地找到棺木中间的立体牡丹花纹。
用了一旋,咔擦的声响,黑棺地步忽然弹出一条缝隙,整个巨大的棺木分成上下两部分。
方静生大口地喘息着,好半响才咬着牙顺着缝隙把黑棺底部拉出来,定睛一看,里头空无一物。
瞳孔骤然收缩,脑中轰地一下,方静生扶着棺木的手抖得厉害,冷汗湿透了后背,喉间干涩生痛。他险些失声尖叫,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阴翳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坐在棺木那一头的姑娘。
阿若一身素净的白衣,坐在棺木边,安静地低着头看小蛮难得上了妆,显得平静温婉的遗容,“你在找陈大夫家的姑娘吗?她太客气了,一直在棺材里待着……前晚我守夜的时候,顺手把她送回家了。”
顿了一下,她坐直了身姿,高居临下的看着因她的话而露出癫狂之色的方静生,语气平淡地道,“方静生,不要做让小蛮走得不安的事,好吗?”
方静生心头忽地跳了一下,眼神闪烁不定,被无情揭穿的瞬间,委屈与愧疚感一同袭来,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但看到躺在棺木里头那个人,方静生狠狠地把黑棺底部推回,凌乱的发丝下双眸阴沉地看着阿若,“我不会让她不安,我只是要让她活过来。阿若……是朋友的话,别拦我。”
阿若站在棺木边上,仰起头望着棺木上方飘荡着的白幡,上头描绘着凌乱的字符,远远看去像是一幅扭曲的人影。布随风动,那上头的人影仿佛在不停扭动挣扎般,细看之下分外骇人。
“我让小鬼打听过了,小蛮死了不到一天,你给她的丫鬟便自尽殉主了。她的生辰八字,跟小蛮恰好一模一样……你还厚待了那丫鬟的家里。”
方静生警惕地看着她,视线在触及那面白幡时极浅地缓了眼底的寒意。“主仆一场,我大方些不好吗?还是你想说什么?”
“招魂幡……可以召唤亡者的魂魄,以幡安放,瞒过阴差,不为天理所察。只可惜,要炼制招魂幡,需要生辰一致的人心甘情愿地献祭。”阿若低下头,面容煞白,清亮的黑眸只有怜悯,“方静生,你以为这样,小蛮就能复活了吗?”
骤然间,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希冀和压得他几乎不能直起身的愧疚,恐惧瞬间爆发,倾闸而出。
“你懂什么!”方静生猛地踏前一步,袍摆打翻了地上的烧纸盆,一时间灰烬漫天飞舞。他狠狠地抬眸,眼中尽是痛苦与偏执的憧憬,状若癫狂,“那人说了,只要在头七之夜找到合适的身体,杀掉后……便可借尸还魂到那个身体上……小蛮,我的小蛮就可以活过来了。”
黑眸一暗,眸底流转的尽是怜悯,清明冷静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
“你清醒点,小蛮已经死了,你这样做对得住为了救别人而死的她吗?”阿若看着他心中一痛,眼泪无声地滑落,“你就没想过,活过来的,还是小蛮吗?”
别人的容貌,别人的身份,别人的家人,别人的命运,唯独不是她自己。
“我不管,我不管……我只要她活过来,就算是这样,我也只要她活着……”他喃喃自语着,似乎在说服自己,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与挣扎。
眼前的一切仿若蒙上一层纱,朦朦胧胧的,阿若慢慢地打开手中的火折子。
“你要干什么!”方静生心神俱裂,猛地扑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两道身影从边上窜出来,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
“方静生,你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为了这种邪门歪道搭上自己!”秦治险些被奋力挣扎的他挣脱,眼眶发红地大声吼道。
“小蛮是那样善良洒脱的姑娘,她怎么会让你害了别人来救活她?”彩心拼尽力气地抱着他的腰,哭着让他醒过来。“方静生,求求你,不要成为她最讨厌的人啊……”
“放开我……”那些挣扎与哀求,他全然可以放下,他只是想要她而已。方静生眼角欲裂地看着那一抹火焰,静静地摧毁他的所有。
招魂幡被点燃,整个灵堂旋风骤起,一道凄厉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
方静生眉眼狠厉,双手死死地抓住棺木的边沿,强行往那边而去,“不要……不要啊——”
招魂幡一魂只能炼制一次,幡灭则魂散。
阿若身边飞扬着灰烬,头上是燃烧的招魂幡,她缓缓地伸手,细长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手花,“万里收魂亦著归,三魂飘飘归路返,七魄茫茫归路回,李小蛮,聚!”
有力的话音一落,她的掌心上方迅速地凝聚起一抹白光,她身边的灰烬尽数旋飞到一起,形成一个旋转的风眼。
方静生三人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风卷刹那间四散,一抹半透明的身影安静地飘在阿若的身边。模糊中,那面目依稀可见,正是躺在棺木里的李小蛮!
“小蛮……”秦治和彩心不约而同地松了手中的力,方静生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扶着棺木仰头看她。
“对不起,方静生,我只能做到这点程度……”阿若脸色越发惨白,唇上血色褪尽,她勉力吞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抬眸看着方静生,认真而决绝。
“方静生,我告诉你,如果小蛮是一个接受以别人的命来为自己续命,后悔自己因别人而死的人,那么今日,我就是把道德和人性踩在脚下,我也会替你做完这个仪式。可是方静生,你告诉我,她是吗?她愿意吗?”
听到这话,他明显一怔,眼泪夺眶而出。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他无法欺骗自己,无法折辱她。
她不是,也不愿意……
方静生通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棺木上方,那一抹幽魂摇着头,落下两行血泪。他的心胸如被无形的手紧紧攥着,狠狠地撕裂,如潮水般淹没他的悔恨扭曲了他的面容。
她在的时候,他不曾让她哭,为什么在她死后,他却让她哭了呢?
方静生惨厉地仰头喷出一口血,乏力般跌坐在地上。
阿若跳下来,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拉起他的手,“对不起……在你和小蛮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小蛮。”
她在守灵那晚,意外听到了棺木下的声响。其实里头的人被用了药,一直昏迷着,理应不能发出时声音的。但她就是听到了,那种细微而哀伤的求救声,像是哭泣。
鬼使神差般,她摸索到了牡丹花的怪异,打开了那个底座。顶上的招魂幡在那刹那摇曳得如同被拽扯般,她跪在那里,无声地痛哭。
那个缥缈的身影伸出手,似在阿若头上摸了摸。然后,才慢慢地俯下身,张手环抱着那个哭得像小孩般泪涕横流的男子。
“我只是想你活着……我舍不得你……我有偷偷去看你的……你说没空……但你还是熬夜偷偷绣嫁衣了……”方静生断断续续地道,声音嘶哑,话说得含糊。
大婚之前他们不能见面,都说见了会不吉利,但他总是耐不住偷偷跑去看她。明明说公务很多,手又笨不会绣嫁衣,他却看到那个耳朵红透的姑娘一边听着父亲调笑一边生疏地绣着鸳鸯戏水。
“你的嫁衣,我烧给你了……”他抬起头,像是怕她会生气般,恳求般看向她,“对不起,我,我没有害死阿燕。阿燕得了痨病,已病入膏肓了。那天她自己服了毒才来见我,说要去陪你,只求我照顾她的家人……我没有杀人……”
想到另一个曾被他关在棺底的姑娘,方静生脸色一白,挫败地低下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只是想你活着。”
魂魄的叹息配着血泪可怖又可怕,但秦治等人却不觉得恐惧,只觉伤感。
阿若抹了脸上的泪,露出一抹笑,“我扰了你的复活,那么,作为赔礼和贺礼,我送你们一场婚礼吧。”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划破了自己的掌心,以血为墨,画出特殊的阵法。空气如覆盖了一层水汽,水纹荡漾,周边的环境霎时变化。
灵堂变成了礼堂,那件没机会穿的嫁衣,此刻正穿在那个英气的女子身上。没有热闹的喧哗,没有多余的宾客,甚至连高堂也没有人端坐。一身红衣的方静生握紧了手中的红绸,慢慢地把他心爱的妻子引到礼堂中间,在好友的见证下,完成他想了好几年的婚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挑开头盖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脸色惨白的人,而是那个娇羞却又倔着性子偷看他的姑娘。他的妻子,小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