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的大门处涌进来一股热浪,季芜棠眯了眯眼睛。
身边的燕淮绪在这时站了起来,他走到门口的衣帽架子上拿起鸭舌帽戴在头上,季芜棠抬头疑惑地看去。
“我到院子里走走,你先写吧,我一会儿回来。”他察觉了季芜棠的局促与焦虑,朝着她用温和的嗓音安抚着。
季芜棠紧绷着的肩膀果然放松了一些,点点头,“好的,我会认真写的。”
低下头去的时候,余光里注意到影子的移动,季芜棠呼出一口气,没有人在旁边看着的时候她便轻松了许多,慢慢地握着笔定下心打量起题目来。
院子里,王叔和许叔两个人坐在小凉亭里面下起了象棋,燕淮绪顺便给他们端去了两杯清茶。
他静静站在他们身后,目光看似落在对局的棋盘上,心思却还在屋内。
本以为拥有那样明媚笑容的女孩,应该是出生于一个温暖和睦,充满爱意的家庭里。
也只有被夸赞与爱包围才能呵护出那样灿烂自信的人儿,可现在看来,他们或许有些相似。
燕淮绪无意去打探别人的家庭情况,但是显而易见的,他搬来的这几天里,从未见过季家两位家长。
墙头的桂花散来阵阵清幽的香味,院子的草丛里也落了些许嫩黄的花瓣。
他估摸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缓缓地走回了屋内,又随手摘下遮挡光线的帽子放在衣帽架上,白色的刘海压出一道软塌塌的痕迹。
季芜棠已经写完了一整面的选择题,她瞧见燕淮绪进来,在指尖转动的笔不慎掉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
她讪笑了一下,捏着试题纸的一个角,小声说:“我在这块经常出错,你可不要笑话我。”
燕淮绪本来要坐下了,听到她这句话,忽然顿了顿,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怎么会?”他拿过一支红笔,“还没有出结果之前,不要急着否定自己。”
季芜棠一怔,视线与燕淮绪对上,她从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茫然且无措。
可那双眼睛深处,蓄着温和有力的鼓励。
她瞥开目光,伸手拨弄了一下脑袋上别着的熊猫发夹,没有应声。
燕淮绪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想起自己刚上大学时度过的一段短暂的宿舍生活。
他的舍友人都很好,其中有一个男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位舍友憨厚淳朴,性格很好,只是每次要和他们进行长时间聊天或者讨论之前,都会事先说一句:“我的普通话不是很好,还请大家多多包容,如果有没听清的地方可以提出来,我重复一遍。”
其实他的普通话不差,只是在个别字音上带着难以改变的乡音,可这并没有什么影响。
然而,这位舍友还是会在每一次进行长时间对话前,一遍一遍重复提醒别人。
燕淮绪看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季芜棠的情况有点像他那位舍友。
他们都习惯性的把自己的短处提前暴露出来,以自嘲或者自伤的方式进行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种防御,用来抵御还没发生但是可能发生的,来自外界的伤害。
燕淮绪拿起试题,又抽出了压在一旁的答案对着批改了起来。
季芜棠就紧张地坐在旁边,身体紧绷着,嘴唇紧紧抿着。
她忍不住拿起自己的水壶,拧开盖子喝了几口水。
等燕淮绪放下试题纸,她匆匆看了过去,等待着他宣判。
这番姿态,竟然比在学校里面对严肃的老师时还要紧张。
“这不是写得挺好的吗?”燕淮绪笑着把试题推过来,示意她自己看,“正确率不错,就错了两道。”
“那还是错了。”她小声嘀咕。
燕淮绪卷起一张纸敲了敲她的脑袋,在她惊诧的目光里认真问着:“现在是几月份?”
季芜棠不知道他的话题怎么转变得那么快,但还是回答道:“九月份。”
“高考是几月份?”
“六月份啊!”
“是啊,你也知道是六月份。”燕淮绪在空白纸张上写下高考日期。
“从今天到高考的前一天,这一段时间你可以出错,错多少次都没有关系。”
季芜棠愣愣地偏过头看着男生那张忽而严肃起来的脸,他的五官优越,下颌线清晰分明,此时微垂着眉目也看着她。
“现在出错不可怕,你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可怕的是上了高考的考场你才发现自己有某个知识点还不清楚。”
燕淮绪又收起了严肃的表情,重新变回了那个温和亲切的邻居哥哥模样。
“季芜棠,你已经很厉害了。”这声音很轻柔,嗓音更像是裹着糖霜的云朵。
这一番话像锤子一样重重敲击在季芜棠的心尖上,又像春日和煦的风,像久旱的甘霖,像凛冬的暖阳,仿佛注入了神奇的魔力般抚慰了她紧张焦虑的心。
从来没有人以这个角度告诉季芜棠,没关系的,你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老师们确实都是真心为学生的未来着想,所以心急口急地赶着他们往前跑,对他们的一个小错误都会痛心疾首。
而家长呢?
季芜棠的父母只想要看到她交出一份份满意的答卷,至于过程,至于难度,他们不关注也不在乎。
他们只会看着她年级第十一名的总成绩蹙眉,问她为什么不能做得再好一点。
而对于她的进步,没有人会想起来夸一句,“季芜棠,你很棒啊!”
一上了高三,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奔跑,所有的一切都像突然按了快进键。
她不敢慢下来,不敢回头,更加不敢出错。
好像只要出了错就无法挽救了。
她焦虑,不安,秦姨只以为她是学习压力大的上了火,只有燕淮绪,他们才认识几天,就窥破了她平静下藏着的焦灼。
季芜棠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捏着试题纸,用指尖无意识折叠着。
“好啦,别想那么多,我们还有时间。”燕淮绪说,“你也要相信我啊!”
季芜棠总算是笑了笑,点了点头。
燕淮绪用笔指着她错的那两道题,“我们先来看这道题……”
他让季芜棠先说了说自己的解题思路,然后从中找出了她出错的地方,引导着她往正确的方向走。
在学校里,老师毕竟要管很多学生,没办法把每一个学生都仔细地照顾到。
而燕淮绪就可以,他完全可以根据季芜棠的问题来对症下药。
一个小时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们甚至还超时了半个小时。
“呀,到时间了。”燕淮绪看了眼客厅里的挂钟,“今天就到这吧,你回去再好好复盘一下。”
“你很聪明,成绩也不差,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那会适得其反。”
季芜棠接受了他的建议:“谢谢,我明白了。”
她把桌面上属于她的东西收拾进公文包里,然后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问:“你要去我家里吃饭吗?”
这是下午她出门之前,秦姨询问的问题。
燕淮绪勾着唇浅笑,他好像总是笑,时时一副情绪稳定的样子。
可是,季芜棠看着他过分白皙的脸和白色的发丝,心底也不免为他可惜。
“感谢邀请,但是今天不行,下次我再拜访吧。”燕淮绪婉拒了。
“那好吧,”季芜棠又问,“明天要继续吗?”
“看你的时间,如果你需要的话。”
季芜棠想了想,还是作罢,她下午就要回学校了,早上得把时间花在别的科目上。
“算了,下周吧。”
“可以。”
燕淮绪把她送到门口,“我们加个微信吧,你要是有问题可以问我。”
季芜棠有些尴尬:“我没带手机。”
“我把号码告诉你吧,”她撕了一张纸,写了电话下来,“可以直接搜到的。”
“嗯。”燕淮绪接过来,他又垂眸,似乎用目光丈量着他们的身高距离。
女孩的身形好像有些消瘦了,高二那年还带着满脸胶原蛋白,现在骨相更加清晰,美则美矣,看在燕淮绪眼中只觉得瘦弱了。
“记得多喝牛奶。”学习这么累,总得把营养跟上了,他心想。
季芜棠抬头,对上他含着笑的眸子,指尖动了动,蜷缩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燕淮绪又想到什么,调侃道:“今天怎么不喊哥哥了?”
他语调轻扬,季芜棠感到有些热,目光转向院子。
过了半晌,等到燕淮绪以为自己是不是把人逗得太过了的时候,她才开口:“淮绪哥哥。”
这下是燕淮绪愣住了。
他父母早就离异有了各自的重组家庭,他和两边都不亲近,这倒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喊他。
这一声呼喊似田野乡间的小溪,叮咚作响地穿堂而过,在石壁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她喊完便挥挥手,和许叔一起离开回了隔壁的院子,一蹦一跳的样子,像灵活轻巧的小鹿。
她又恢复了燕淮绪记忆里明媚的模样。
回到自家院子,季芜棠又隔着两个院子中间拦起来的黑色栏杆,看向燕淮绪这边。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只是季芜棠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情绪,只是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子。
仍旧站在屋檐下的燕淮绪,看着外面还没有下山的太阳,忍不住伸出手,苍白的掌心中间接住了一捧阳光。
他还是……
选择走向了太阳。
没有人会不贪恋阳光的温度,燕淮绪也是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