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么多天贺惟第一次出院子,外头下着哗哗的大雨,干净的雨水气把几日蜗居的霉味驱散了一些。
他跟在带路的婢女后面,低垂着眼,乍一看模样乖顺。
往常有诏要带去面见长公主的人,都会在路上小心打听,比如什么事情、长公主召见是个什么情绪,长公主又有个什么喜好。
带路的一般也会告知一二,让人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这个人招云姑姑交代过,不论他怎么打听,都不要告诉他。
侧后方的人微微抬起头,目光投过来,婢女知道,他这是要开口了。
“昨夜为什么有人唱了一夜戏?”
“公子慎——”
话都出口了,婢女反应过来他问的不是,茫然了一瞬,想了想这与招云交代的对不上,但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好瞒的。
“东庭那边有个戏阁。”婢女解释道,“平日里不开台,只下雨的时候会唱。”
贺惟微微抬了抬眉,人家都是晴天唱,这儿偏偏雨天唱,还离寝殿那般近。
“殿下讨厌雨天。”她说。
她把贺惟带至门口,屈膝行礼告退,大殿内仆从都被清走,周遭连侍卫都没留。
推开朱木殿门,贺惟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裹在袅袅香烟里影影绰绰的美人,穿着一身庄重华丽的的朱砂色宫装,坐在白虎皮盖着的宝座上,姝丽的面相却是冷冷清清的模样,目光淡漠地垂落下来。
贺惟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食指,好似有风夹着微凉的雨丝擦着皮骨而过。
“长公主安。”贺惟跪下,感受到那抹目光浅淡地投了过来。
他把那件沾了血的白衣换了,在府里养了这么几天倒是一点肉没长,看起来还是清瘦极了。
手上红肿倒是消了,除了几处乌痂,倒是玉雕似的筋骨匀停。
赵元仪只瞥了他一眼,却不叫他起身,任凭他跪着,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里的金羽剑,和射死贺庄的是同一样式。
“贺公子这两日休息得可好?”
贺惟垂着眼道:“殿下周到,已尽地主之谊。”
“那便是,休息好了,可以上路了?”她淡淡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得刺骨,眼波一转目光凌厉。
旁人都是喜欢先礼后兵,见人不吃软的才上硬的威胁,最后闹得对方记恨,不情不愿地答应。
而赵元仪惯来喜欢先兵后礼,一是她没什么耐心去循序渐进、小心试探着别人的态度,也没打算给人说“不”的余地。二是只有上来先让人生出怕来了,认清楚自己的处境,后面再怎么样的态度与一开始比起来都会显得和颜悦色。
贺惟的声音却很平静,甚至嘴角还带了几分笑:“若是黄泉路,我这条命,殿下随时都可要得。只是不知殿下要我上的是哪条路?”
若不是他手上沉重的铁链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铁磨声,明明是跪着,身子还隐约在晃,倒要真觉得他波澜不惊。
太硬骨头的人难以掌控,太软趴趴的人又丢了大周的脸。
他每一个动作,都落在赵元仪眼底。
招云低头望见自家公主逐渐舒展开的眉尖,心知贺惟算是过了第一关。
“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同聪明人说话。”赵元仪眼尾微挑,从高台上慢步走下来,铺了一地的红色裙摆像绽放了一朵富丽的花。
贺惟低着头,看着那抹艳色停在自己眼前,头顶传来声音:“三年前你从蜀南带着一大笔钱财投奔贺家,却不想贺家人不仅吞了你的钱,还嫌你丢人,把你关在柴房不让你出门,把你一个该当主子的公子哥儿当马奴使唤,你恨么?”
贺惟咬紧了后牙,一字未发。
赵元仪不给他闭嘴的机会,一脚踩住他手间连着镣铐的铁链,
铁链本是悬在空中,被忽的重重踩到地上牵连着被拴着的人一头往前栽,手肘撑在石砖上磕得生疼,贺惟冷嘶一声,痛感挟持着屈辱让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恨!”
赵元仪施施然地挪开脚蹲了下来,眼前人匍伏在她面前只露出后脑,像一只落水狗。
“什么光也未沾着,现在让你被他们连累得一同去岭南。若是命好,你就在黑窑里做一辈子窑工,要是命不好……”赵元仪停了停,语气放慢了,“要你和他们一起去死,你甘心么?”
已经开了口,便没有再掩饰得必要。
贺惟如实地咬着牙道:“不甘心。”
女人纤细的指尖勾住了手铐之间那条乌黑的玄链,狰狞的铁链在细腻白嫩的皮肤上格外突兀,像雪里的一道裂谷似的丑陋龌龊。
用力一拽,贺惟的手猝不及防地跟着往前伸了一些,连带着人也微微前倾了半寸,错愕地抬起头。
“想活么?”赵元仪那双漂亮的眼睛近距离地直视他,微微眯了几分,眼长而睫浓,深灰的瞳仁映着他的影子。
他下意识就顺着她的话道:“想。”
“我倒是有条生路,不知道阁下愿不愿意走。”
贺惟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又干脆地松开了铁链,铁链撞在一起发出嘈杂的响:“坐。”
婢女婀娜地端着茶进来,上好的茶香味浓厚,氤氲在空气里,把方才的冷硬无形之中冲淡了。
这位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婢女也跟她一般,是如出一辙的冷情冷性,招云刻板平直地将一整件事阐述出来。
直至茶水的温热透过杯盏传至贺惟指腹,那种悬在空中的感觉才终于落地。
贺惟不知烫似的摩挲着杯壁,眸色未暗,眼睫低垂下来将眼底的情绪全部遮住。右手端起茶盏,左手捻起杯盖粗糙地刮了一下浮沫,无味地抿了一口茶。
“你本该活不到发配岭南,本宫给你个机会,让你多活几年,看着贺家人死。至于到底多活几年,全凭你自己的造化。听话些,本宫便保你活久些,不听话,那便是你自己的命数。”赵元仪凉声道。
贺惟默了一瞬,不知在想什么,继而离席,曲身跪了下来:“贺惟谢殿下再生之恩。”
眼前人低眉顺眼,脊背上没有一根刺,乖顺得让她想起银奴伏在她膝上讨肉干吃的模样。
赵元仪知道自己给的条件没有拒绝的余地,往日里别人甚至比他答应得更快。
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感觉,她盯着他抬着杯子的手,心里就是隐隐的有些落不到实处。
赵元仪把目光移开,知道威逼利诱说完了,该给人点甜头了。
“本宫知道你与姝姨相依为命,已经派了人去给她治腿,待你去了齐国,本宫会给她一大笔钱助她安身立命。”
贺惟跪下来,叩首道:“谢殿下。”
“退下吧。”
贺惟从殿内退下出去。外头雨已经小了,阴云退半,阳光灿烂刺眼。
那双垂着的丧眼缓缓掀起眼皮,刹那间,灰色瞳仁里的胆怯和畏缩潮水一般悉数褪尽。
等贺惟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唤月才将早就憋不住的话说出来:“殿下,你看到他怎么喝的茶吗?这人是个左利手,撇沫用的都是左手。”
招云道:“若是左利,那他接杖棍的那一下便说得通了,毕竟不是惯用的手,也不会拿剑。一时情急来不及反应,多伸几个指头都有可能了。”
赵元仪闭上眼,掐了掐自己食指的指肉,未置一言。
-
丑时。
一道黑影从长墙上风一般的掠过,门口的亲卫刚打了个盹,忽的被吓得惊起。
“什么人?!”
“没看见人,许是只猫过去了。”
“好吧,都精神点!”
黑影顺着起起伏伏的长檐疾行,停在一处稍显冷清的院子里,底下侍婢刚从主房出来,屋里的灯光便暗,大概是熄了灯准备休息了。
等侍婢走进偏房,黑影纵身越下,行云流水地钻进主房里。
“属下来迟,太子赎罪!”黑影跪在地上。
“沉边,你的确是来得太迟了。”男人声音很低。
或是铁链太碍事,他两手垫在分开的膝上,长链晃荡在半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缕风,铁器砌磨间发出细小又尖锐的响。
沉边心一坠,抬起头。
贺惟被铁链的动静吸引,伸手握住中端,手上浮起青色的筋络,像是握住了一个人脆弱的脖颈。
沉沉的阴影罩了男人半边脸,惯是带着笑的,如今却是阴沉沉的没有一点表情,看上去阴鸷非常。
这是动怒了。
沉边果断地举起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大腿,鲜血顺着刀迅速的溢出来,他却眼都不眨。
“沉边知错!”
贺惟抛下手里那段链子,嘴角牵起冷笑,凉声道:“起来。”
沉边拖着腿起来,从衣摆划开一段布绑在腿上,自责地看着那道铁链,心里顿觉屈辱。
他拧紧拳头禀告来迟的缘由:“太子,齐国的人查到了属下,属下奉您的命花了几个月把人引走了,回来便听见贺家落难,您被带到了公主府,就立刻想办法过来了。”
“戾帝那边已经动了心思,不出几个月就会发现被骗了,一定会回头再查。京城肯定不能待了,先帝旧部和我们取得了联系,说戾帝重疾,可能会让闻赢即位。鸦狁军已经策反,现在万事俱备,只要我们回去,报仇在望,我们要想办法赶紧回齐国!”
沉边急道,“只是戾帝严防死守,边关更是连一只苍蝇都要再三核查,怕是不容易回去。当务之急,属下还是赶紧带殿下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不走了。”贺惟道。
“殿下这是何意?”沉边不解,看着他一身的镣铐,“长公主这样折辱您,难道您还要留下来吗?”
“是。”贺惟玩弄着手里红彤彤的苹果,头也不抬,“那老匹夫要周皇帝送质子去,你可听说?”
沉边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如实回道:“略有耳闻,戾帝重疾在身,想在死之前拿下大周这个隐患。”
“周朝舍不得这个独苗子。”贺惟从沉边腰间抽出那把沾了血的匕首,薄薄地削起果皮,“他们想换人。”
“周皇帝不就这一个儿子吗,他们能换谁?”沉边话说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声音渐小,不可置信道,“殿下是说……”
贺惟没接话。
那把匕首在他手里成了雕花刀,行云流水地将果皮削得薄能透光,边缘整齐。
“太好了,真是天助吾等,只要等到跟着周朝的队伍回去,戾帝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指定想不到,我们就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杀进他的老巢里!皇上和皇后大仇将报!”
沉边大喜,随即又面带担忧:“只是殿下这几个月便要待在这公主府里受人牵制,既是求人办事,长公主却连镣铐都不给殿下解开。”
快削到底的匕首一顿,完美的果皮在最后关头啪唧断了,软趴趴地落在地上。
“她不知道姝姨是死士,以为是我的软肋,拿来威胁我。”贺惟慢悠悠,嗤笑一声,像在说什么有意思的事,“我的软肋,若是生出来,我第一个就得剜了去。”
“她忌惮我。”他看穿道。
想到那个女人,贺惟沉郁的面上染上了一丝兴味,像狼碰到同类,既危险又兴奋。
挑起嘴角,兴味盎然地握紧手里雪白的苹果,汁水溢在他的指缝间,甜味像女人靠近时发丝里飘来的香。
“听说,我还得唤她一声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