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间公主府前后驶出来两架马车,越过中街,直驶城门。
今日是贺家人上路的日子,一行人在慎刑司死了几个,剩下的人杖伤还未恢复好,便要徒行到岭南。
马车在城墙前停下,招云敲了敲车厢侧壁:“殿下,到了。”
赵元仪抱着银奴躬身出来,银奴许久没有出府玩,对什么都觉得兴起,狗脑袋四处望在她怀里扑腾不止。
地上还混着几日的雨水,城外土地泥泞,自然是不能让它下来的。
赵元仪拍了拍它的脑袋,大抵是察觉到主人的反对,银奴乖乖地缩进她怀里不动了。
赵元仪转身望向后头跟着的马车,上头的人正好望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她特意准备的锦衣,朱红的长袍,上头用金线绣了一整只麒麟,衣摆钩有黑色暗纹,一动衣服上的暗纹就似流水一般粼粼灿灿。
这样的袍子就是高门也是甚少穿的,偏他手脚还拴着阶下囚的镣铐,一步一响,却显得俊美无俦,明艳无度。不仅没被衣裳压下去,反而还更出挑了。
他走了过来。
赵元仪往旁边侍从给了个眼色,侍从立刻躬下身子,把贺惟的脚铐解开了。
“去送送他们。”赵元仪淡声道。
贺惟顺从地往城门口走去,赵元仪则转身抱着银奴慢步登上城墙高处。
城墙下的人成了拇指一般大,密集地簇在一起,像掀开盖的蚁窝。
贺惟那次试探,她虽没有接话,但到底还算是纵容了。
刑部的人最善审时度势,派人盯了几天公主府有没有抬出死人,就知道了要怎么对贺家这些人。
上一次见这些人生龙活虎,尚有能力作妖,这一次都脖子上挂着枷锁,许是在狱中受了不少罪,短短几天便形如枯槁,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肉无不挂着伤,就连头发都少了大把。
赵元仪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那堆蚂蚁的对面,看不清双方表情,但两方远远对峙,这架势想来也不是很和谐。
招云站在旁边道:“人已经找齐了,君子六艺、礼仪诗文,都是找的太子殿下当年的老师。尤其是武艺这门,找的是武官里上了年纪的老师傅,手脚动不了,只能口头指导,让他只明白理论即可。待到年底人走之前,不说完全一样,至少也能九成相像。”
赵元仪点了点头,婉声叹道:“我这侄儿诗书礼仪样样精通,唯独自小身子骨不好,一到太阳下就浑身红疹,竟是招式无一不记得,也无一能做到。”
“还有一事也很蹊跷……”招云接着禀报。
“昨日京兆尹那里有人报案,说护城河上有一具浮尸,尸体手脚共二十根指头齐断,胸口还被掏出来了,填进了黑心棉。因为发现得早,衙门立刻锁定了身份。”招云说到这,也觉得残忍,微微皱了一下眉。
“派人一查发现,那人在赌场豪掷被人盯上了,一群人做了局,不仅让他输得底朝天,而且还残忍至极地一根根活砍掉了他的指头。衙门派人去找,发现这群人是一批齐国来的商人,早就卡着时间离开了。”
“又是齐国人?”赵元仪问。
“对。”招云答,“这都不算关键,毕竟赌场浑浊之地,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案子也不少。赌徒上了桌本就是不要命,什么都敢拿出来做筹码,便是再残忍的行径也是有的。只是……死的这个人殿下见过。”
赵元仪微微抚摸着银奴的手一顿,也有一分惊讶:“我见过?”
“嗯。”招云回道,“是那日那个杖官。”
赵元仪面色凉了些。
唤月眨了眨眼睛,并没懂其中蹊跷:“那又怎么了?”
“虽说如此有些太过敏感了,但是这人和贺公子有冲突,才几日就死得这样惨烈……招云怕万一有不对,还是先向殿下禀报为好。”
“你做得对。”赵元仪肯定道,摸着银奴抿住了唇,许久未开口。
城门下动静似乎大了点,隐约有贺家人的骂声传了上来,而站在对面的贺惟看上去很放松,站的姿势松松垮垮,心情不错的模样。
“秋猎是在什么时候?”赵元仪忽而问了一句。
“这次定在九月中旬。”招云道。
“别让他一个人待在府里,一起带去,只准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动。”赵元仪道。
时辰到了,贺家人要上路了,为首那几个许是看见贺惟摘得干干净净,心里更怨怼,好几个已经低头开始哭了。
押送的衙役一鞭子抽到地上,鞭子溅着泥水发出霹雳的响,斥道:“哭什么哭,晦气!上路!”
这批犯人丧头丧脑地上路了,贺惟懒散地倚在树下,看着人走远了,一个个的早年在贺府里作威作福的气焰消失殆尽,仿佛被扒了层皮,忽而觉得今日天气不错。
他起身,拍了拍手准备走。手心上沾了块泥水,只拍下来一些灰,暗黄的颜色粘在手上恶心死了。
方才贺家那个疯女人,见他置身事外竟然被拨出来了,气得嘴歪眼斜,被枷锁禁锢住了手,竟然挣扎着要上脚踢他。
纵是他拉远了距离,还是有泥点子飞了过来,被他用手拦了一下。
贺惟伸手打算把腰侧的帕子撤出来,手临碰到腰又顿住了。
腰带是昨日那位殿下派人送来的崭新的鸦青色金累丝带。
……
下一瞬,他便转了手,用干净的手指挑起来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掌。
城墙外有人用素辇推着个女人缓缓而来。
待人近了,女人摘下帷帽,露出来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姝姨。”贺惟挑了挑眉。
“公子。”
推她来的侍从受了指示,并不监视他们,反而把人带到了就自觉地离开,后退至城门口让出空间。
这行为反而让贺惟微微有些讶异,便听姝姨急切开口:“公子,那日分开以后长公主把我带走,给我治了伤。我想不到办法联系您,您这段时日可还好?长公主如此必有所图,今日又把我送过来与您见面,奴不信有这么好的事!沉边有没有找到您,待沉边来了,奴觉得您还是赶快和他走——”
贺惟打断:“姝姨,她要送我回齐国。”
姝姨愣住了,似是不可置信,随即是更大的恐慌:“她知道了您的身份?!”
“不知道。”
“那她为何要救我们?还特意带我见您?公子,她图什么呢?”
此时说来话长,贺惟自然懒得费口舌解释,且那位殿下的态度想来定是希望他守口如瓶,既然大方给了他们这些时间独处,他也该上道些。
至于为什么让他送穿金着锦地去见贺家人,又为什么让姝姨来见他……
贺惟嗤笑一声,笑得让人脊骨发冷。
他掀起袍子蹲下身与姝姨的视线齐平,一手搭在素辇的扶手上,三言两语把此事带过,若是从远处看,这个姿势给人一种晚辈孝顺亲近长辈的错觉,好似感情极好。
唤月远远看去,同样不解道:“殿下,为什么要让贺惟送贺家人,他们关系又不好。还要把姝姨带到这儿让他们见面,在府里不是也能见吗?”
赵元仪风轻云淡道:“让他认清楚自己。”
认清楚自己是烂泥里生的根,认清楚自己借的是谁的东风,更认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
远处贺惟和姝姨说得差不多,姝姨被带走了。
赵元仪看着贺惟转身,像早就知道她在上面盯着一样,径直地抬头,对上自己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眼睛是浅灰色的瞳仁,在雨后的阳光下透亮得像垂草上晶莹的露珠,在这张脸上却艳得像她凤冠头上凤喙里鲜艳的鸽子血。
银奴趴久了,昏昏欲睡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
赵元仪挠了挠它的下巴,转身走下城门,只扔下一句话。
“打一巴掌,再给一块骨头,养狗不都这么养的么?”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晌午,夏初的天正有些炎气,城门远在郊野,从此回到公主府还得要一个多时辰。
赵元仪把银奴递给唤月,提着裙摆上了车。
车厢角落里放了冰,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让人每一处皮肤都熨平了一般舒爽。
贺惟回车厢前还是绕了路,停在那架最华丽的马车外头,恭敬地说:"多谢殿下。"
里头人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只传出来闷而懒散的哼声,在闷热的天里像哪阵风吹来了丝轻飘飘的羽毛。
车队行驶。
招云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碟酥山,白晶三足盘是桃色的冰酪小丘,拌了蔗浆和蜂蜜,顶上撒着细细的樱桃碎。
赵元仪向来贪凉怕热,但是又要脸面,哪怕是炎夏也要装点齐全,衣衫穿得又厚又沉,每每都热得一身细汗。
方才在外头待了许久,现在脸上已经泛着绯红,进了车厢便立刻把披帛脱了,雪白的肩臂在空气里明晃晃。
招云把角落里的冰缸抱到案面,取了扇子轻轻把凉风扇过去,连银奴都被这风吹得舒服,嗷呜一声换了个姿势趴着睡。
“殿下还是少吃点为好,方才热了许久,这会儿过分贪凉,晚些怕是身子扛不住。”招云劝哄道。
说是这样说,手上扇风的动作倒是一刻不停,摆明了是在纵容。
冰凉的甜意在口中散开,连带着眉眼都有些弯弯的舒朗。
赵元仪此刻正是犯懒,娇纵气少见地漫了上来,挑衅似的慢悠悠把鞋袜踢了,舀了一勺冰酪送到招云嘴边。
一字不说,但贿赂之意摆在盈盈的眉目上。
招云一愣,拿她没办法,吃了一口便算是收了贿赂,同流合污了。
唤月皱着细眉,急道:“殿下,你偏心,怎么只喂招云!”
赵元仪浅淡地弯了一下眼,又舀了一勺,也不喂,只撑在书案上捏着勺子举在半空。
唤月立刻笑嘻嘻,倾着身子正要过去,忽然芒光一闪,赵元仪手腕一阵钝痛。
从窗外射进来一支利箭,正中准心将那支玉汤匙射得碎玉四迸。
外头传来锐利的尖叫,随即是一声闷响,有人恐慌地呼喊:“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