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泱强压下慌乱,忽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十堂主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不如先在紫雁门歇下,明日再……”
“不必。”
十夕直接打断,铁纱下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道:“地上躺着个人不见你管,在这跟我献什么殷勤。”
说话间,远处有脚步逼近的声音。
是毕岚。
他的目光始终未从十夕身上移开。那挺拔的背影,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甚至说话时微微偏头的习惯,都让他有种错觉,像是那位亲密的故人,把他带回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在他下山之前,拜师之后。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再难压下。他顾不得手腕的伤,突然迈步向前,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到十夕面前,郑重地行了一个岩曲派的旧礼。
毕岚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眼中复杂的情绪却再也藏不住——疑惑、怀念、甚至是一丝微弱的希冀。
十夕的背脊瞬间绷直,铁纱下的右眼瞳孔骤缩,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
“爹!”毕扬不明所以,只能急忙上前扶住毕岚,开口补充道:“十堂主,这位是我爹毕岚,也是岩曲……”
她话未说完,就发现两人根本没在听,毕岚仍固执地盯着十夕,十夕也就这么看着毕岚。
毕扬困惑地眨了眨眼,完全没理解父亲反常举动背后的深意。
“他是谁与我何干?” 十夕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终于转身,偏头避开毕岚的视线,铁纱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一个哑巴捡了条命回来,是等我跟他说恭喜么?”
这句话像一柄利剑,狠狠刺入毕岚心口。他踉跄后退一步,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毕扬一直觉得十夕虽有些神秘和冷漠,但却不至于阴险歹毒,一度觉得他有些亲切,没成想今日他却换了个人一般,如此尖酸刻薄。
“十堂主!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爹他……”
“行了,”十夕厉声打断,“本座没兴趣听你们这些事,”他猛地甩袖,说话间缓步上前,穿过毕扬和毕岚朝卫泱走去,黑袍下摆扫过地面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掌门印找不到,紫雁门掌门便名不正言不顺。”十夕微微偏头,凑近到卫泱耳边,右眼的铁纱在月光下异常明亮,“还是说……你根本拿不出来?”
卫泱凝视的双眸微微抬起,刚才十夕对毕岚的态度自己看的真真的。
或许事情还有别的转机。
想到此他立马换了个谄媚讨好的面容,细声道:“若是十堂主今日能助我坐稳掌门之位,紫雁将来也不是不能同折柳堂合作……”
“你想怎样?”
卫泱见十夕对毕岚态度不似刚才那般冷漠,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十堂主,紫雁门虽不及折柳堂子弟众多,但我们在各州三十六路都有铁铺,明面上打铁造器,暗地里却是江湖消息最灵通的驿站。”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若您今日肯助我一臂之力,往后这些铺子,便是折柳堂的‘眼睛’和‘耳朵’——各地情报、密信传递,甚至……某些‘不方便’经手的货物,都能借道而行。”
十夕挑了挑眉,语调轻快却带着一丝玩味:“没了?”
卫泱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话:“十堂主,这么重要的事,站着说岂不太过随意?不如随我到正厅,我们……慢慢商议。”
十夕铁纱下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淡淡道:“带路。”
卫泱心中一喜,立刻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一前一后朝正厅走去。
“且慢!”
毕扬突然厉喝一声,长剑“铮”地出鞘半寸,寒光映照她冷冽的眉眼。
“卫泱,你与十堂主鬼鬼祟祟,是要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听力极佳,方才二人的低语虽轻,却仍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卫泱脸色一沉,但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扬儿多心了,十堂主远道而来,我不过是尽地主之谊,请他喝杯茶罢了。”
十夕背对着众人,铁纱下的眸光微闪,却未发一言。
见气氛僵持,卫泱忽然朗声大笑,一挥袖袍,故作豪迈道:“怪哉怪哉,原是我考虑不周了,今日诸位都辛苦了!无论是远道而来的宾客,还是毕先生一行,既然到了紫雁门,便都是我卫某的贵客,掌门之事如此重大,一日商讨不完,明日继续就好。”
他环视四周,语气热络:“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不如诸位今夜就在此歇下,紫雁必当好生款待!”
“那边劳烦卫掌门了……”
“有劳卫掌门!”
“多些卫掌门,不知可有好酒啊?哈哈……”
卫泱已走到远处听到这里笑着回头道:“都有都有!程长老,快招呼着,都是贵客,都要好生招待!”回头前那得意的眼神深深烙在毕扬的心头。
夜风渐起,檐下的灯笼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仿佛一场无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
客房的紫檀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既有油亮酥脆的烤乳鸽,鲜香扑鼻的清蒸鲈鱼,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菌菇炖鸡汤。
均逸一手抓着鸡腿,一手舀汤,吃得满嘴油光,含混不清地嘟囔:“师姐,你晃得我头都晕了。”
毕扬来回踱步的身姿终于停下,她一屁股坐在窗边,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一粒未动。她眉头紧锁,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正厅,不知那两人此刻究竟在密谋什么?
见毕扬对美食不为所动,均逸耐心地盛了碗鸡汤递到她面前说道:“要我说师姐还是不要对自己无法把控之事过于操心为妙。”
毕扬一直忍耐着心中的烦闷,听了这话好不痛快,脱口而出道:“怎么,他们送来几道菜就把你收买了,你也真敢吃,我们可是来和他卫泱争掌门之位的,小心一不留神就把你关在山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争掌门?师姐,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卫泱有一句话说得不无道理,掌门还真不是只有一个信物就能当得了的。”
毕扬越听越气,直接往均逸脑门上敲了一下道:“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他下那样的狠手对娘你是瞎了不成,要不是十堂主挡了那一招,娘今日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定要把这里一锅端了,还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的。”
均逸来了兴致,故作神秘地凑近道:“师姐,你是不是也觉得十堂主来得甚是巧妙。”
“与其说巧妙不如说及时……”
“我今日看来是要受上师姐一谢了。”
“此话怎讲?”毕扬目光一顿,凑近问道。
均逸咽下一大口肉,又喝下一盅酒,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道:“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凑巧,十堂主能来,原是我提前给他送了消息。”
毕扬猛地转头:“你?”
均逸嘿嘿一笑,凑近低声道:“当日我在家中接到师父传来要赶赴紫雁的消息,就觉不安,虽说你我知晓师母同紫雁的关系,觉得归家探看没什么不对劲,可不论是紫雁门的其他弟子还是其他武林各派,在师父同老卫掌门对战一事中都觉得过错在对方,更别提双方再有什么亲密交集了,想到此处,为以防万一,我临走前同在府中的常肃哥哥说了此事,他虽不是折柳堂的人,但和十堂主交情匪浅,定是他也觉得此番怕是有险,担心咱们安危,才请十堂主走这一趟!”
毕扬怔住,她没想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均逸,竟有这般缜密心思?毕扬望着均逸忍不住笑意的嘴唇上满是油光,倒是被他这番模样舒缓了几分担忧,随即将自己的帕子扔到他手边。
均逸完全立功的喜悦中,见到毕扬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又夹起一块蜜汁火腿,心情愈发愉悦,腮帮子鼓鼓的,眼睛满足地眯成一条缝,活像一只趴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胖猫。
毕扬却食不知味,她放下筷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她突然低声道,“如果真是常肃请十夕来帮忙,他大可光明正大地站在我们这边,何必……”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却越来越亮:“没错,你看,十夕一到就质问掌门印的事,这明显是冲着紫雁门内务来的,不像是单纯来帮我们,再者……”她的指尖在桌面上胡乱笔画着,“他对父亲的态度太过刻薄,若真是友人相托,至少该给几分薄面,搞不好多年前十堂主也同爹和岩曲有什么过节呢……”
均逸啃鸡腿的动作慢了下来,油乎乎的脸上露出困惑:“那师姐的意思是……”
“还能有什么意思,”毕扬站起身盯着远处的楼阁眯起眼睛,“只怕这位堂主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好哥哥请来的,他来,应该是另有所图。”
窗外,一片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
“我要过去看看。”毕扬带着剑走到门边。
“你疯了,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要是被发现就糟了……”均逸压低声音,后面的话却戛然而止。
毕扬回过头,明眸皓齿下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朝着他眨眼。
均逸已经猜到七八分,估计又有了什么主意,她总是这样。
“这不正好,试试咱们俩的轻功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看谁先被发现。”
窗外,一阵夜风卷着落叶刮过,正厅的灯火忽然暗了一瞬。
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乌云散开,明月视而不见,洒落一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