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当朝官服”的那一刻,十夕的脚步猛然一顿,铁纱下的瞳孔骤然收缩,指节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响。
“朝廷的人?”十夕视线飘向屋外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
“不错,”卫泱回忆道,“只是那位来人究竟任什么官职……我当时年纪尚小,又躲在父亲身后,未能记住那人样貌,”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后来胡掌门能当上万壑盟主,多半也同这层关系脱不开干系,这等隐秘之事,想必其中牵扯也是复杂得很,我自然不便多问。”
铁纱下的眸光微微闪动,十夕的指尖在杯沿缓缓摩挲:“噢?那看来紫雁与朝廷……”
“父亲行事向来谨慎,”卫泱急忙截住话头,“陈年旧事,已成定局,十堂主何必深究?”他脸上堆起笑容,将茶壶倾斜,“来,尝尝这新到的日铸雪芽。”
十夕执起茶盏,铁纱下的鼻尖轻嗅茶香:“日铸雪芽?名字真不错,适才品时就觉此茶有些不同寻常,芽色如银,汤色澄碧,”他浅啜一口,“唇齿留芳,确是两浙上品。”
“堂主认得?果然还是您见识广些,自两浙转运使章大人上任后,漕运畅通,如今这茶从采摘到杀青到运送,不到一月便能送到手上,”卫泱边说边殷勤续水道,“待我坐稳掌门之位,定命人每月为堂主送上新鲜茶货,一同品尝。”
十夕指节轻叩桌面,铁纱下的眸光晦暗不明:“那便多谢了,只是……如今毕岚还住在你门中,明日有何打算,赶他下山?”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卫泱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毕岚武功虽高,不过总有疏忽之时,我又不是活佛,怎会顿顿给他送安全可口的吃食?至于处置……”
他慢条斯理地斟茶,声音却冷得刺骨:“明日待他中毒后,我会以‘疗伤’为由,将他软禁在后山寒潭洞。那地方四壁玄冰,内力越深,寒气侵体越快,能撑多久,便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顿了顿,他又假惺惺地叹气:“好歹是我妹夫,总要给他个体面不是。”
毕扬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指尖深深掐入窗棂,她屏住呼吸,耳中只余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没想到狼狈为奸的两人能把歹毒之事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是谁在外面!”
毕扬心头剧震,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暴露的,但她来不及深思,在十夕出声的瞬间,足尖一点,身形如箭般倒掠而出!
“叮铃——!”
鎏金铃铛被她的袖风带得剧烈摇晃,清脆的警报声瞬间撕裂夜的寂静。
“有刺客!”
院中守卫弟子厉喝一声,刀剑出鞘的铮鸣连成一片。
毕扬在半空拧身,衣袂翻飞间已踏着假山石借力跃起,下方弟子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黑影闪过檐角。
“在那边!”
“嗖嗖”几声,暗器破空而来,钉在她方才落脚处的瓦片上。
毕扬不敢停留,身形如燕,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连绵的屋脊之后,只留下一串仍在晃动的铃铛,和一群面面相觑的守卫。
“愣着干嘛,追啊!”卫泱打开房中的窗户厉声呵斥着,右手下意识按在窗框上就要纵身跃下。
就在他脚尖发力的刹那,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硬生生刹住身形。
十夕还在房中!若是自己贸然离开,让这尊煞星独自留在屋内……
“卫掌门不必相送,”十夕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铁纱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天色已晚,本座告辞。”
此番正合卫泱之意,可他还是堆起殷勤的笑容口是心非道:“堂主何必急着走?不如就在门中歇下,也好让卫某一尽地主之谊。”
“不必,”十夕抬手打断,玄色袍角扫过门槛时微微一顿,“按你我的约定,江湖上的声誉自有我来周旋,两位盟主那边,我也会从中劝言让他们承认你这个掌门,只是今日目睹一切的门中弟子和宾客……”
他铁纱下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院中仍在骚动的人群:“还需让他们闭上嘴,别再生出什么疑虑,至于毕岚……”
十夕的声音陡然转冷:“你自己处置吧。”
“多谢堂主了。”
说罢,黑袍翻飞间,人已如鬼魅般消失在长廊尽头,夜风卷着檐角铃铛的余音,急促而清脆。
确认十夕离开,卫泱眼中的笑意转瞬即逝,从楼上跃下,顶着萧瑟的面容发问道:“刺客?什么装扮?”
“弟子……弟子们没有看清……”
“人往哪边跑了?”
“已经……各处……已经都派人去追了……”
“一群废物!”卫泱右手一扬,扇面直刺向回话弟子的面中,毙命不过毫厘之间。
剩下的弟子见状站在原地,一个个低垂着头,瞬间没了呼吸的起伏。
卫泱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狞笑,眼中寒光闪烁,仿佛一条吐信的毒蛇盯上了猎物。他缓缓收拢折扇,扇骨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泽,如同死神的镰刀。
“找不找得到的,不重要了……”他的声音轻柔得可怕,像冬夜里渗入骨髓的寒风,“这个时候来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猛地转身,衣袍带起一阵凌厉的杀气。
“都跟我走!”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周围弟子浑身一颤,仿佛被毒蛇盯上的青蛙,连血液都要凝固。
……
“这么快就偷听完了?”
毕扬闯进来时,均逸手捧着一把花生,搓得正起劲,许是没想到毕扬还能返回自己屋中,眼神里有几分惊讶。
见均逸安然无恙在房中,她长舒一口气,紧接着说道:“别吃了,快收拾,我们现在就走!我去叫爹娘。”
“走?走去哪?”均逸手中的花生撒了一地。
“在这待到明日,只怕你我的命都没了。”毕扬丢下一句话转身就冲向隔壁爹娘的房间。
片刻后,毕岚从门中出来,南溪抱着熟睡的毕笙紧随其后,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宁。
“走正门太危险,”南溪突然打断,手指紧攥着毕笙的襁褓,“后山有个隐蔽出口,跟我来……”
一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沿着南溪指引的路线疾行。
远离了通明的灯光和敞亮的大道,假山后的一条小径逐渐显露出来,路两旁被疯长的野蔷薇覆盖,毕扬担心南溪的安危,冲在最前方。
她一边疾驰,一边用剑斩开杂草与荆棘,尖锐的刺划破了毕扬的袖口,手上不小心被划破了几道,她顾不上疼痛,只想再快一些。
月光偶尔从叶隙漏下,照亮石阶上斑驳的雁形暗纹。
密道越来越窄,潮湿的岩壁渗出寒意,毕扬突然踉跄了一下,南溪和毕岚各腾出一只手扶住自己,没想到怀中毕笙却在这时惊醒,眼看要哭出声,均逸眼疾手快,从怀里摸出块麦芽糖塞进婴儿嘴里。甜味瞬间转移了孩子的注意力,小嘴吧嗒着又安静下来。
所有人正想松一口气,远处紫雁门的警钟突然响彻夜空,沉闷的钟响在山谷间回荡,如同催命的丧钟。
毕岚回头望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隔在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远处,异常空洞。
山门方向已亮起一片火光,隐约可见人影攒动,火把的光点如萤火般快速移动,正朝他们这边蔓延。
糟了。
毕扬耳尖微动,脸色骤变:“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他们已经发现了。”
南溪抱紧毕笙,手指微微发颤。
均逸额角渗出冷汗,声音有些发紧:“那……那现在怎么办?!”
毕岚侧后的身子定住良久,他缓缓转过身,月光映照下,他的面容沉静如古井,唯有那双眼睛,如寒潭般深邃,又似刀锋般锐利。
他抬手,轻轻抚过毕扬的发顶,动作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将她推向南溪的方向。
“爹?!”毕扬心头一颤,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不,我们一起走,现在就走!”
“师父!”均逸双手已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毕岚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如铁,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决定。
他留下断后,为他们争取时间。
南溪的嘴唇颤抖着,却终究没有出声阻拦。
远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能照到密道入口的藤蔓,毕岚挥着手,似有责备催促之意。
“扬儿,均逸,我们走。”南溪的声音细柔却坚定,她很快地别过了头,可双脚始终没有迈出半步。
毕岚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转身,孤身迎向那片逼近的火光。
脚步声渐近,但山路崎岖,卫泱的人马被乱石和荆棘绊住,行进速度并不快,火把的光亮在密道入口处摇晃,却迟迟未能逼近。
南溪走了两步后忽然转过头,眼中噙着泪水,轻唤一声:“岚岚……”
毕岚转过身来,月光如水般倾泻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他望着南溪,那双总是锐利如剑的眼睛此刻却柔软得像一池春水,眼尾的细纹里盛满了二十年相濡以沫的温柔,他嘴角微微扬起,轻松的惬意的面容让人想到过去在山中平凡生活时的点点滴滴。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南溪的眉眼,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骨血里。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抬手为她拭泪,又生生忍住。
南溪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那滴泪映着月光,划过她不再年轻却依然美丽的脸庞。毕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转瞬又化作更深的温柔,他微微偏头,不厌其烦地点着头。
信我。
南溪的指尖攥紧襁褓,声音微微发颤:“我……有一件事,瞒了你很多年……”
毕岚眉头微蹙,似有疑惑。
“如今不想再瞒你……”南溪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