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绻把这人拖进休息室,捆上了拘束带。他在扎紧皮带的时候,发现这个人的脖子、手腕上有被拘束带磨出来的破损,被压得到处都是褶皱的灰色长裤上也有被捆过的折痕。
他麻利地给这人扎了一针镇定剂,在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变得迟钝后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人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球上布满血丝,鼻孔也剧烈地扩张着:“我杀人了!”
“你杀了什么人?时间?地点?怎么杀的?”
“不不,不!你先回答我,看到玫瑰了吗?你看到了吗?”
“没有。”何绻拒绝了被他引导话题。
这人惊恐的表情骤然变成了狂喜:“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这个世界还有救……你是救世主!他们都是骗子,嘿嘿,藏身魔窟之中……我发现救世主,我得救了——别问我得救是什么意思!‘它们’!你看不见?‘它们’来了!告诉你最后一遍,‘它们’制造痛苦,传播恐怖,世界会因为‘它们’而死,你快去啊!去啊——别用灯照着我……把灯关掉吧,求求你,灯光会引来飞蛾……”
他的话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呓语,直到他心跳血压完全平稳,何绻才离开休息室。
这种程度的病人应该长期封闭在疗养院,如果他真的是杀了人逃出来,应该有一座疗养院发生了恶性命案,还有更多的病人出逃。保险起见,何绻把他的推测也写进了报告。
一个小时后冯思回复了他:“等我回去处理。”
天亮之前一辆鼹鼠车静悄悄地停在研究院门口,车身映着黎明云层的青紫色,冯思顶着一头湿发,身上的潜水衣也没有脱,被赶来的年轻研究员搀扶出了车。
冯思脸色很不好,看来这趟潜水并不顺利。李博文在门前局促不安地等候着他的老师,在他左手握着右手低头向冯思忏悔自己工作没做好时,何绻看到李博文后颈上有一片形状奇怪的疤痕。
他调高放大倍数追着衣领里的那处阴影,这是洗纹身留下的色素疤痕,疤痕的边缘相当模糊,但仍能看出来,是恒星会的轮廓。
冯思没说什么,拿上毛巾进了研究院大门,向值班室过来了。
“降低室温,给他注射氟马西尼,2号柜第四层第五排,还剩下多少瓶?”冯思进门就问道。
“3瓶,教授。”
十分钟后,被捆在病床上睡觉的病人在冷风中一个哆嗦醒了过来。
“给我松绑!我已经好了!”聒噪又开始了。“听到没有!我现在没病了!”
冯思半躺在床前的椅子里,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两眼望着天花板,根本没有看他:“哈姆迪,这是你第几次杀人逃院了?”
“我找到救世主了,救世主还跟我说——”
“如果你继续闹事,下次审你的就不是千人法庭,我也没法再包庇你。”
“枪决我啊,就像枪决于百战那样?”这个哈姆迪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过紧的拘束带勒得他满脸通红。
冯思皱起眉,侧过脸看着哈姆迪:“什么枪决?”
哈姆迪在这瞬间恢复了正常:“于百战被抓到了,马上就要被枪决。外面都在传,你一点不知道?”
冯思喃喃着“我当然不知道”,两眼茫然着视线又转回天花板的纹路和缝隙之间。
“你在实验室待太久了。你早该像我一样逃出去。你不害怕吗,冯教授?”哈姆迪又开始颤抖,仿佛那些东西就挂在他眼前:“你不是也看见过‘它们’?”
“我看不见。”
“这个世界会经历八场天灾,最后一场天灾成为新世界……”
“再给你换一个疗养院,最后一次。”
冯思起身离去,只留下椅子在原地打转。
哈姆迪目送冯思不留情的背影离开,又端详起了何绻:“你——我看你好眼熟。”
“我们半夜的时候刚见过面,先生。疗养院的人在天亮后到达,我建议你先睡一觉。”
哈姆迪的目光越发混沌:“你是哪一边的人?你到底在骗谁?骗!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是蛾灾!它们跳过了灯,战争之后是熔炉之灾,熔炉之后,飞蛾的谎言已经来了,它们把灯藏起来了!为什么要把灯藏起来……它们看不见,所以要让人类也看不见,快!告诉所有人,它们想要人类也看不见!”
何绻带上了休息室的门。
冯思没有离开值班室,他调出了夜里深海区域的数值表,从数值上看得出来研究院附近海域水质越来越糟,最近一个月还有核污染回潮警告。他用手指在屏幕上描出一条轨迹,宽吻海豚顺洋流追逐着它们的食物迁徙的轨迹,从加勒比海出发,流连在百慕大海域,之后从北大西洋进入北海,穿过苏格兰岛和挪威之间的海域,指向研究院所在的海湾。
正是最后一块核污染相对轻微的海域,终于被污染物填满的轨迹。
“后天,你和我一起去大坝上。”冯思放下手指,仍盯着这一片狭窄的海湾,近期的气象和水文数据成像在循环播放,预测出的红色虚线已经将研究院吞没。
“是,教授。”
“哈姆迪跟我的年头比李博文短不了多少。五年前研究院出了场事故,他是唯一在场的幸存者,被吓疯了。”冯思把右腿从椅子与桌子中间伸出来,比划着自己的膝盖:“我这半条腿不是自己的。”
何绻点头,他希望冯思能多说一些。
“我们雇用的智能体全都叛变了,和三战突然结束的时候一样。生产线崩溃,紧急找来的维修工不能工作,所有的合同和实验数据都被删了。我还得感谢他们,要是他们选择泄密,我也只有以死谢罪。”冯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老于亲自来摆平的,当初他帮我的忙,我用研究院给他挡了一次攻击,还他的人情。”
得知“于百战被枪决”的消息后,五年前那些人当然不会坐着看戏。何绻又想起了仓库——也许仓库“失窃”根本不是真相,那里是入侵研究院的突破口。
仓库的问题,奇奥为什么不让说出去?
冯思接着说道:“剩下的不过是这件事的后遗症。当时哈姆迪一个人在计算中心,他说他看见了另一个神,然后精神就垮掉了,拿手枪照我的腿,打空了一排子弹。你信不信精神病会传染?”
“语言会引起恐慌,理论上有这种可能。”何绻回答。
“哈姆迪只要开始住院,医院就爆发和他一样的病情,谁也解释不清病因是什么,现在学界也剩不下几个人,他们管这个病叫‘赛博精神病’。他已经被摩城和附近三个市的安定医院当成传染源,愿意接收他的疗养院要求必须关他禁闭。他又跑出来一次,又有人要遭殃了。”
“他每次逃出来都要杀人?”
“人死了是假的,人疯了是真的。你想查的案子有不少吧?我不用你当班的时候,你尽管去查,不要提研究院,也不要提我的名字。”
“……教授,我这样自由行动,没有问题吗?”
“你一直想做人,这就是做人的一部分,表面上有人把你当回事,实际上没人在乎你。这个时代没有监护人了,享受你的自由意志去吧。”
何绻似懂非懂,但冯思摆着手叫他离开。
“摩城安定医院有的是这种病人。你去吧,让我安静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