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白霰没想到的是,再见来得如此之快。
花朝节前夕,白霰逛遍了临溪城里的宽街窄巷。
他在繁花巷的一处小摊意外发现了一只风铃和梧寒宫院里最大那棵白梅树下挂的风铃一模一样,他也没有印象那只风铃是什么时候挂的了。
“公子好眼力,这只风铃的做工精细,是我们家祖传的,独一无二,出了这临溪城你便找不到同样的摊了。”摊主说得有模有样。
难道院里那只风铃也是人间买的?
在他思索之际,身后有人接过风铃,白霰一回头发现是贺砚,鼻尖擦过贺砚的脸,白霰慌忙往边上退了点。
“老板,多少钱?我买了。”贺砚晃了晃手中的风铃。
摊主看了看两人,一时不知卖给谁:“这……是这位公子先来的啊。”
白霰:“让给他吧。”
贺砚付了钱,把风铃往白霰怀里一塞:“送你了!”
白霰抱着风铃不解地看向他,贺砚说:“仙君不是下凡没带钱嘛,我看你又喜欢得很就替你买下来了,不用谢。”
白霰:“……”
白霰:“我带钱了,坐在山林里只是客栈住不下了。”
贺砚闻言也一愣:“送你了,就当是你赠字的谢礼。”
白霰谢过离开了。
那些热闹喧嚣的街市他已不曾记得,只是摇曳的灯笼里火光朦胧的感觉他很熟悉,像是梦里那一片荒芜的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芒,又远又近,似真似幻。
花朝节时,天还未完全暗下来,白霰早早站在城中心的人群外,静候盛典开始。
白霰执掌仙魂,渡人飞升,可人间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能飞升的,有时甚至百年难遇,他算得上是云都最闲散的仙之一了。
以前他会透过云都的云望底下人间,又或是在人间某处,看着熙攘的人群。
或许多年后的一天,不周山的花山道上踏上了一位素未谋面的生人,他靠白霰引渡了却挂念飞升云都,当他走完一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级山阶第一眼看见的人便是白霰。往往这时白霰只会朝那儿淡淡一瞥便走了,但他知道,云都日后又会多一位仙。
只是,渡仙是他,废仙也是他。
新飞升的仙君并不会记得渡他的人,他们将他和前尘往事一并忘却,对白霰的第一印象便是上云都见的第一个人但很冷淡看着不好相处。
白霰从不解释也不去特别和谁亲近,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中会有人被贬下凡,但白霰还是白霰,无论在云都还是人间。
愣神的功夫,天色已经完全暗下,街市两旁的灯纷纷点起。
年轻的姑娘们穿着锦罗玉衣,打扮花枝招展,拎着酒壶跳祭神舞,祭的是花神也就是花翎。
人挤得越来越多,热闹的气氛被一旁的喷火表演彻底点燃,嬉笑声嘈杂。
白霰衣袍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跤的金线闪着细小的光芒,火光照亮了他半边的脸。他抱着手臂站在人群后,神色淡然地看着人群嬉闹,一辆辆花车从他眼前经过,灯笼晃动……他好像与一切格格不入。
“仙君。”
欢笑声中白霰听见有人在喊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只觉耳熟,望向声音来源。
不远处连片的灯火中,贺砚仍旧穿着雪白的衣袍,宽袖被微风带起,清亮的眼眸里映衬着灯火,更显得明亮。
“你知道这儿在干嘛吧?”
白霰很不屑回答他这个问题,但还是“嗯”了一声。
“哦,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是来奔丧的。”
白霰:“……”
没等他开口,眼前一黑什么东西盖在他脸上。白霰下意识往后一步,伸手想把脸上的东西拿下。
伸出的手却被贺砚按住:“别动,就是一个面具而已
贺砚走进:“如此喜庆的节日,仙君冷着脸可不好。”
白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动,任由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给他带上了面具。
贺砚曲指轻轻扣了扣面具,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笑意难掩:“很可爱,戴上面具不笑也没关系。”
白霰一直没说话,只是盯着贺砚。
“看着我作甚?”他笑意更甚了些。
灯火煌煌中,白霰眯了眯眼:“忽然觉得你很眼熟。”
“像某个故人。”
贺砚没回话,身处喧嚣,他们周围却出奇安静,像与身后的嘈杂隔绝,只听见互相的心跳。
半晌贺砚才开口:“谁?”
又是片刻沉默,白霰答:“忘了,感觉而已。”
“是吗?兴许千年前我们是一家呢。”
“仙君命长,见了那么多人,忘了一个也正常。”
白霰不语,两人的对话不了了终。
人间已入早春,但料峭的春风吹得人还是有些发寒,更何况白霰刚醒,气息紊乱,时常发寒,明明是早春他却如坠冰窟。他把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贺砚余光瞥到了他的一样,微不可察地和他挨得近了些。
贺砚:“仙君可曾听闻临溪的清醑,口感醇冽,是难得的佳酿。”
“不曾。”
白霰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就答应了贺砚,反正回神的时候人已经坐在酒坊的窗前了。
宽大的窗正好可以看见外面的闹景。
白霰那侧的桌沿很快结了白霜,贺砚差人放了炭火盆。
店家觉得奇怪,春三月居然还有人要炭火,但也照做了。
“这清醑仅此临溪有,用早春的百花酿成,入口会有淡淡的香甜。”贺砚介绍,“人间美酒佳酿不少,余西的酒最烈,孟夏时节南方有种酒叫杜康,还有瑶浆等等。……
白霰沉默地看着跳动的火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贺砚笑着问:“如何?仙君觉得,是云都的酒美,还是人间的更胜一筹?”
白霰回:“各有好,只是人间的有些特别,可能很少尝到吧。你对四处的酒都很了解?”
“不只是酒,美景,人文风雅我都有了解,只是时常到处转而已。有机会带上你啊?”贺砚看着酒杯中倒映的灯火。
窗外不知是谁,高声吆喝了一句“起灯——”,入三月的春风里,从巷头传到巷尾,传入酒坊,不少人纷纷探头张望。
刹那间,欢声笑语像是开了闸的潮水,欢呼此起彼伏。
“点灯了点灯了!”
“看!点灯了!”
“……”
一片喧闹中,贺砚从窗外收回视线笑着看向白霰:“起灯了,不去看看吗?”
白霰也望向他,两人的眸子被火光照得明亮。
没等他回答,贺砚便在桌上留下碎银,拉起白霰出去了。
街上,长灯如龙,灯火辉煌,绵延数里的明灯从山脚一盏接一盏一直亮到山顶,长风一吹,齐齐摇曳,长夜如昼。
灯火辉煌下是人间百味,这是云都庇佑了上千年的人间。
这也是白霰看了千年的人间,他曾从这里来。
挂在绳上的祈福灯被一起剪断,越升越高,越来越远,这一刻心里除了久违的无虑,竟有些难过遗憾,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何缘故。
白霰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等贺砚回视时他才回神,他被自己无意识的动作弄得一愣,他第一反应竟是幸好他还在。
“怎么了?”
白霰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很不真实。”
“就好像意识清晰地做了场大梦,但总怕梦境随时会碎掉。”
刚刚就像是年幼的他被扔在穿梭的人群里,直到被抱起的那一刻感到的安心。
这夜,不论是那连片绰约的灯火阑珊,热闹非凡的人间灯市,还是身边陌生又熟悉的人,都真实却恍惚,切近又遥远。
远到像是千年前之景,近得却感觉得到脸上火光的灼热仍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