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无光之处,两人远远望着那绿幽幽的建筑,门口两盏红漆漆的大灯笼是血淋淋的眼睛,黑沉的大门是怒张的嘴,妖鬼等待着迷途的旅人。
门上巨大的匾额上用红漆写着几个大字——阴山拍卖行。
绛阙真人抬手扶脸上的面具,牵着曲维舟绕开路人一路过去,拿出一张黄纸塞进了门口石雕的狻猊口中。狻猊眼中登时燃起幽蓝色火焰,口吐人言,声音浑厚低沉:“贵客请进。”
曲维舟跟着绛阙往门里走,余光瞥见石刻身后摇晃的尾巴球,心道石头成精了。
甫一踏过门槛,曲维舟立刻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气,同外面街道的阴风不同。这种阴寒是一种能穿透骨头的寒气,叫人毛骨悚然,像是进了什么凶兽的领地,让人家盯上了。
曲维舟不动声色打量四周,但还没等她找出这感觉的来源,那视线便消失了。
她面上不变,暗暗提高了警惕,紧紧跟在绛阙真人身后。好在她这位师叔从不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自己,在砸了几袋灵石后,花陵带着曲维舟从容上了二楼雅间。
一踏入雅间,隔绝神识的法阵将所有探查的视线都隔绝在外。曲维舟松了松紧绷的身体,坐下拿起桌上的拍卖清单。
鎏金的兽头附在黑色封皮上,触手温凉,看不出什么材质。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盛满水的黑陶茶杯,曲维舟定睛一看,只见下方小字写着:仙人之泪。
“仙人之泪?”绛阙伏身来看,哼笑一声道:“这倒是稀奇。”
“内藏仙灵之气,疑似可驱动仙器。”绛阙捏着袖口站在曲维舟身后,低声念出上面的字。
又笑谈,“没听说鬼市主人有什么仙器,多半是写来唬人的,夜哭老头还真是一如既往。”
曲维舟不置可否,只翻过这一页,继续往下看,遍布诡异纹路的兽骨刀、珍惜的灵草、看不出真假的古剑还有一小片残片。
又翻过一页,捻着纸张的手顿住,曲维舟蹙眉去看,影印上去的图样很模糊,像是故意不让人看清。
但隐隐约约的轮廓纹样反倒让曲维舟觉出几分熟悉来,像是曾在哪儿见过。
图样下方的介绍上写着:悟道残片,内藏道韵,可助人参悟大道。
前世曲维舟见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功法秘笈碎片残片,但没什么和大道有关联。
只有一样能让她联想到大道,但却不能说是和大道有关系,甚至那不能称为一样东西或物品。
那只是某一瞬间的感觉,甚至可能是错觉。
两世为人曲维舟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曾于天极高塔中感受到一丝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在触碰的那一刻,她觉得那就是道。
可是等反应过来,想要仔细感悟却再也没有了,仿佛只是一个求道者的幻想错觉,曲维试过很多次,但那丝道韵再也没回应过。
现在看着这片残片,曲维舟莫名觉得和天极高塔有关。
“有哪里不对吗?”曲维舟听见身后绛阙真人的声音,她垂下眼帘平静回应,“并无。”
“拍卖要开始了,师叔是有想要的吗?”曲维舟不想和他纠结残片之事,只将册子推到对面,示意绛阙真人看。
花陵绕过桌子从容坐下,往外望了一眼,“不急,维舟有什么想要的吗?”
曲维舟摇摇头,她没什么想要的,九璇山上衣食无忧。
如果非要说缺什么,那就是少了一把趁手的剑。
可能与她心意相通的,只有那把被她亲手从沉星渊中拔出来的,寄托了她的意志,陪伴她一路披荆斩棘,最后与她同生共死的万仞剑。
可惜最后没能给它个好结局。
曲维舟神色微微黯然,剑对于剑修来说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剑修绝不能失去他的剑。
但现在她和万仞分隔万里。
绛阙敏锐察觉到了曲维舟情绪的低落,即便她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但他直觉曲维舟不高兴。
花陵回忆图册的内容,难道是那把古剑,再一联想曲维舟那把威名赫赫的神剑,他当即明白了曲维舟的所思所想。
但他没有立刻出言安慰,曲维舟没有那么脆弱,多半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剑修失去剑确实会敏感多疑,比如他师兄。
他静坐在那里,等着曲维舟自己想通,但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形在一楼一闪而过。
再想细看,人影却已经消失在转角,旁边的曲维舟也回神去看,显然她也觉得有点不对。
对上绛阙真人的目光,曲维舟沉思片刻,不确定道,“看衣饰纹样像是中都皇族,他们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绛阙默了片刻,低声解释道,“兜月城一事,中都确实派人来过,但听说前些日子便启程折返回去了。”
曲维舟没有忽略那违和感,“这身形像是在哪里见过。”
花陵顺着曲维舟的话回想,他同样没见过这位皇族子弟,偏偏他也觉得眼熟,能让两个修士同时觉得眼熟,绝不是偶然,一定有哪里不对。
突然,花陵想起了方才的事,猛地抬头,正巧撞上曲维舟看过来的视线,两人眼中有同样的顿悟,下一刻两人异口同声道:
“那个鬼少年!”
“鬼少年!”
“太像了,”花陵喃喃道,“身形几乎一模一样,走路姿势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方才对着鬼少年,他虽然没细看,但那少年断臂的行为到底给他留下了点印象。
现在细看,只觉两人实在是像的可怕,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便是双胎也不该如此像,连神魂灵光都一般无二。
“只是气质不像,这位......”曲维舟努力找个合适的形容,“这位少了点人气,不是身上没有活人气,而是一种感觉,不像人更像个物件,相比之下,那个鬼少年虽然没有活人气,但他明显更像人。”
绛阙真人明白曲维舟的意思,那种非人感实在是太强了,隔着一层楼加半个拍卖场地都没有办法忽视。
“二师叔没提起过这位吗?”曲维舟想起钟不语,这位师叔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如果他见到过这位,没理由不和玄道真人提一嘴。
“没有,没听他说起过。”绛阙同样感到奇怪,他抽出一张传讯符,以指为笔随手勾画,随后引燃,青烟立刻化作灵光遁入虚空。
“我已告知宗门此事,等你二师叔的回信再说吧,”绛阙收回视线,对着曲维舟道,“等拍卖结束,若实在不放心,我便去试探一二。”
话音刚落,一道巨响传来,随后是连绵不绝的碗筷砸在地上的噼里啪啦声,白烟席卷,什么都看不清,楼下立刻乱成一团。
在惊变发生的瞬间,曲维舟下意识抚上腰间,随后摸了个空,她顿时后悔没带把剑应应急。
尽管绛阙在侧,骚乱也没有发生在二楼,曲维舟还是从桌上顺了根筷子笼在袖子里,有总比没有强。
“这烟有隔绝神识的作用!”
“啊谁?谁摸我脚!”
“快来人保护拍卖品!有人想强抢,快来人啊!”
楼下乱成一锅粥,不少人浑水摸鱼跟着往台上涌,曲维舟在二楼只听的叮叮当当响成一团。
隔着一层纱帘,两人都没有轻举妄动,不止他们,周围几个雅间也都静悄悄的。但曲维舟耳尖还是听到了开门声,有人出门了?
绛阙真人神色微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有些犹豫不决。
他回头想说什么,但想起要去见的那人脾气古怪,多带有人恐生事端,但把曲维舟独自放在这里,他既放心又不放心。
曲维舟却对着绛阙真人点点头:“师叔自去,我在此等候师叔。”
花陵咬咬牙,硬着头皮走了出去,今天要见的人是他早就约好了的。本想等着鬼市散去时趁机去见一面,但现在出了事端,鬼市可能要戒严,拖下去反倒不美。
另一边曲维舟也不管绛阙真人去做什么,一边神色自若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来慢慢喝了一口,一边看着楼下的热闹。今天这事一看就是蓄谋已久,要是没有内鬼,哪里能那般巧,竞品刚上台袭击就来了。
但这种事和曲维舟没什么关系,她也不想掺和,还是留给夜哭去头疼吧。
一盏茶喝完,曲维舟从容放下杯盏,施施然往外走,随手破开门上禁制。
沿着某人一路留下的记号跟到拍卖会后面的冥河边,周边一下子便静了下来,人声鼎沸,鬼哭狼嚎都已远去。
曲维舟也不说话,只是在一座黑漆漆的枯木前站定,仿佛没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的。
安静的能听见心跳的环境里,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肩背绷有多么紧,手里那根筷子快要被她捏碎。
那人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曲维舟心尖上,曲维舟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以维持面上的平静,她暂时不打算做多余的事。
终于,脚步声在曲维舟身后停下,藏在久远记忆中的熟悉嗓音开口,“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不等曲维舟回答,那人接着说出来意,“有没有兴趣当一次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