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巨震的傅长霖顾不上好友的调侃,只借此称自己身体不适。看着他健壮的身板,好友心里狐疑,但傅二此时面色苍白的样子倒是十分有说服力,允了他坐在一旁先休息会儿。
郊外的宴会,往往都会提前看了天时,总不能让一群贵人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今日却是一阵风起,天色便暗了几分,未等下人通知,这雨便噼里啪啦兜头而来。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玩乐顿时人仰马翻,处处都是仆从们焦急唤着各家郎君和女郎的声音。
稀里糊涂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到家的沈明臻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沈夫人赶着去沐浴更衣了。这雨大风急的,好人也能淋坏,何况身子弱的女儿家。
赶走了人的沈夫人自己却是脸色阴沉地坐下,还未开口,就吓得这些时日跟着大娘子的贴身婢子惶惶跪下:“女郎身上的油衣是傅家二郎主动给的,婢子想着女郎近日身体虚弱,斗胆没让女郎风雨中更换油衣。”
沈夫人也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听了婢子所言,阴沉之色稍减,女儿的身体康健在她眼里比什么都重要。她身上落了雨的地方比沈路更多,心里却是记挂着那件颜色深沉的油衣,了解清楚了才放下心来,匆匆去沐浴换洗了。
眼疾手快奉献了自己的油衣,免了沈家大娘子雨淋之苦的傅长霖回家随意沐浴去了凉意,就一头扎进了阿兄的书房。
傅长青自然早就发现弟弟进来,但他读书向来不喜中途打断,余光见弟弟面无焦急之色,便没理会他。
一路火急火燎的傅长霖见阿兄这样,倒也被传染了些静气,在心里反复思量之前准备同阿兄讲的话是否有需要完善一二的地方。
书房里一片安静,察觉到弟弟逐渐有紧迫盯人倾向的傅长青索性把手上的书合上,慢条斯理地放在书桌上。
“阿兄……”兄弟二人对视片刻,终究还是有求于人的傅长霖别别扭扭地开口,却又顿了顿,旋即闭上眼,一脸视死如归:“我心仪沈家大娘子。”
语毕,傅长霖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倒是平静下来了,虽然他之前准备的话除了他心仪沈家大娘子之外一句也没说出来,但是最核心最重点的部分已经完美、完整地展现了,那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并不重要。如果紧闭的眼睫没有颤动的话,应该会更有说服力。
此番作态用心理学来分析十分复杂,用老祖宗的话倒是一针见血,无他,破罐破摔尔。
“阿兄会好好照顾你。”这是傅长青人生中给出的第一个承诺,也是傅长霖这一世收到的第一个承诺。
丧母、险些失去同胞弟弟、和父亲感情深厚的继母很快进门,这些事情都让傅长青快速地成长起来。虽只比胞弟大一岁,但在胞弟面前,和那个淡得只剩下姓名和称谓的父亲比起来,他真正当得上一句长兄为父。
人嘛,逃不过习惯二字。当儿子当习惯了,哦不,当弟弟当习惯了,特别是有这么个堪称完美的哥哥,很难不让人发出真香的感叹。
傅长霖纨绔生涯十几年,完全没有家里的鸡飞狗跳各种毒打,堪称潇洒。一帮小伙伴羡慕得不知咬碎多少被角,留下了多少心酸的眼泪。如果硬要给各种成功因素排个序的话,傅长青首屈一指,还是第二都难望项背的那种。
连当狗的生活都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种当弟弟的好事,习惯着习惯着不就成自然了?
少年慕艾是人之常情,不至于让他视死如归。有问题的是他心仪的对象。沈家大娘子本人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她差一点点就和哥哥定亲,变成他未来嫂嫂的这个身份,才是关键。
在又当阿耶又当阿兄的大兄面前,告诉他,自己这个当弟弟的可能要送他一顶毛茸茸、绿油油的帽子,这是何等的勇气可嘉?
寂静。
落针可闻。
有时候,静默比雷霆大怒还令人恐惧。
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的傅长霖心里毛毛的,忍不住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大兄似笑非笑的脸。
“长安城的小娘子们还是有点眼光的。”这个想法冒出之快令他猝不及防,鸡皮疙瘩的到来都晚了一步。
傅长霖直视着大兄的眼睛,虽然如芒刺在背,到底还是没有动弹半分,只是时不时努力维持安静的深呼吸泄露了他的紧张。
而定定看着这个弟弟,一言不发的傅长青,现在在出神。
是的,出神。
太多想法同时汇聚的结果就是——一片空白。
一鼓作气之后,能再二再三的人其实称得上勇敢,更多时候一泻千里才是大多数。
而傅长霖的勇敢既没有衰竭,也没有一泻千里,他的勇敢在大兄面前说完他心仪沈家大娘子的那一刻就已经用完了。
只听到自己呼吸的安静和漫长的等待都像粗粝的石头,磨得他生疼,但又像是抛光般让他久违地敏锐起来。
他直勾勾盯着大兄的眼睛,屏住了呼吸,非常非常轻微地把气从鼻间推出去,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那点敏锐终于让他抓住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开口,带着点羞恼:“阿兄?”
“啊,被二郎发现了。”傅长青漫不经心地想。“果然孩子大了就是不好糊弄。”
面上却是一肃:“什么时候的事情?”
“啊?她…她什么都不知道。”被成功转移话题的傅长霖完全没有察觉,他甚至紧张得有点磕巴,脸上也迅速升起温来:“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看着弟弟一副脸红到脑袋都要冒烟样子的傅长青不知道什么叫无语,但他感受到了无言以对,他是有说什么未成熟者不应得见的内容吗?
“阿兄,你…你不生气吗?”傅长霖见大兄不言语,只好自己期期艾艾主动开口。
“我还未曾见过沈家大娘子。”
“你们不是快要定亲了?”
“春日宴原本应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傅长青语带无奈。
傅长霖仔细回想了当日春日宴,确认傅长青宴会前期一直没有到场,在自己院内招待荣太医。而之后,傅长青都在家中进行药浴——荣太医带来的那株蛇吞象就是主药,以养病为由,光明正大拒绝了城中大小宴请,所以至今也未和沈家大娘子打个照面。
想明白之后,他发出了由衷之言:“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兄的眼神真的没有单独习过武吗?”感受到长兄眼神骤变锋利如刀的傅长霖在心内感叹道。
自觉已经把话说开了的傅长霖放松了下来,便觉得坐得不舒服,望着兄长坐着的塌,眼神不言而喻。
“二郎可知吴国公为何有意选我为婿?”看出弟弟蠢蠢欲动的眼神,并不想和自己不再软糯的弟弟挤在一起的傅长青果断选择了一个话题。
果不其然被这个问题勾住,不再动弹的傅长霖:“为何?”
傅长青却是话题一转:“我傅家齐国公自阿翁开始世袭三代始降,这点你清楚吧?”
傅长霖点头,再不肖的子孙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齐国公不是继承的爵位,是阿翁傅谨言真刀真枪打下来的爵位。阿翁和阿婆感情甚笃,只有父亲和姑姑两个孩子。按照本朝律法,嫡长子袭爵。虽然大兄因为身体不好,直到现在也未领个正式职位。但是按照律法,他就是未来的世子,也就是未来的齐国公。
“吴国公这么直白的吗?就是看中阿兄未来齐国公的身份?”傅长霖虽然没有言语,但眼神明晃晃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未雨绸缪罢了。”傅长青微微一笑,却是没有半点温度。“他当初就是靠着从龙之功从嫡亲大哥手里抢来了吴国公的位置。眼下图谋下一个功劳去想想相公的位置,不是很正常?”
傅长霖虽然纨绔十多年,但也不是榆木脑袋,被他阿兄这么一点拨,幽幽地道:“进可攻,退可守。沈公真是良苦用心啊。”话音刚落,他便是一怔。
吴国公再多筹谋也是落在未来女婿和齐国公这个位置绑得死死的前提下。要说是嫡次女,还可能愿意许配给他,但是嫡长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许给不能袭爵的他。
“二郎。”他从怔忪中回神,望向面带笑意唤他的阿兄。
“凡事都有代价。”阿兄的眼神他看不明白,但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只要这代价不是阿兄,我都愿意承受。”
阿兄日常也笑,傅长霖说不出阿兄此时的笑容有何不同,但他却不由自主跟着露出个笑容。
傅长青笑意更深几分,他拍了拍笑得有些傻乎乎弟弟的脑袋——上次这样拍头还是弟弟不曾变声前。
被拍脑袋的傅长霖一愣,下意识摸着被拍的地方,眼神控诉地看向阿兄:我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对我?
“二郎你啊……”傅长青难得地朗声一笑,却是看着弟弟眼睛,声音郑重:“阿兄会好好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