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翻来覆去地查看双手，确定自己是干干净净的，接着从边缘处抽出一沓卡片，突然有点失落——哪怕已经尽量克制，看起来也有些迫不及待吧。我不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是一个喜欢窥视他人隐私的人，尽管他并不在意。
“世界厌倦了我，在我厌倦它之前。”
这张不小的卡片上除了这句话和左上角昨天的日期再无其他，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组成部分，那就是像被什么拦腰砍断又抹除所有印记留下的白色矩形。我低头盯着这块矩形，一动不动。
不知道多久之后，在叮当猫从口袋里拿出时光机的时候，春一拿着一张刚写完的卡片，疑惑地问：“我写错字了吗？”
“没，没有。”
春一看着我，上上下下扫视了好几遍，“那你看得还挺仔细。”他说完，把手上的卡片递给我，“帮我放一下，按不按顺序都行。”
“哦哦……”我连忙接过来，意识到拿反了，立刻旋转一百八十度，但直到我把它塞进去，都没仔细辨认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春一好像在偷偷观察。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先略过我，再看一眼哆啦A梦，最后重新进入边写边看的节奏。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被当成借口的街头采访，采访从被接受到被放弃相隔不到两小时。春一劝我放弃，自己却还在坚持，这是为什么呢？
一定要继续写吗？明明已经临近末日。
我从遐思中回神，发现春一正看着我。我大概是下意识问出来了。
春一茫然地，缓缓地眨了下眼，一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模样。良久，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因为不写就会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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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螃蟹是我见过最乖的猫咪。我们看了一下午哆啦A梦，它也在沙发上趴了一下午，这么说不太准确，三点多的时候，它有去吃自助猫粮；也不只是在沙发上趴着，中间也有枕在春一的腿上，整整三次。
时近黄昏，机器虎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跟它道谢，却想不起它的名字。直到看到它钻进充电仓休息才反应过来，它的姓名是“芥川龙之介”。我应该叫它“芥川”还是“龙之介”？老实说，我觉得这实在不像一只老虎的名字。
当然了，黑猫都能叫“小螃蟹”，老虎叫什么都不奇怪。——黑猫为什么叫小螃蟹？
在我和春一之间有一块凸出来的小方桌，自带一个放猫的小台阶，这是猫咪在餐桌上的位置。它的地盘是桌子的一部分，平常折叠于桌下，要用的时候就翻上来，我怀疑屋子里还有很多类似的设计。
小螃蟹是春一安顿好之后才接回来的，也就是说，在它到来之前，春一已经爱上它了。我环视四周，感觉每个棱角都充斥着春一毫无保留的偏爱。
我不明白，猫到底有哪里好？
“机器猫到底有哪里好？”在我忙着诅咒猫咪掉毛的时候，春一突然这么问我。
“欸？”这不应该是我的台词吗？
“我才是你男朋友吧。”他指指自己，“而且我们昨天才确定关系，理论上正处于热恋期。”又指着播放哆啦A梦的屏幕，“可是你在我旁边看了一上午加一下午叮当猫。”
“你难道要盯着这只没有耳朵没有尾巴的蓝色圆脸无毛猫看一个月吗？”他看起来想把猫扔过来揍我一顿。
……原来应该这样归类？我看了一眼屏幕里的蓝色圆脸无毛猫，连连摇头。
“不看了，不看了。”我举手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发誓，对流程不太熟悉，想当然地伸出四根手指。
“你这是什么呀。”春一笑着指正，“三根指头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将食指弯曲。原来不是“发四”，而是“OK”，传统文化还真是中英结合啊。
“是小拇指。”
“噢噢……”我连忙调整好姿势。传统文化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太难了。
“唉。”他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屏幕，明明在笑，却还是故作惋惜地说：“你看，机器猫甚至没有手指。”
我看着屏幕里对大熊伸出圆手的哆啦A梦，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同情。“它真可怜。”
等等，我为什么要同情一个有任意门和时光机的家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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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归说，直到我们吃完晚餐，屏幕里依然在播放哆啦A梦。我问过春一想看什么，他只答“再看一会儿吧”。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跟我聊天。
“出去转转？”他问。
我点点头，站起身。
小螃蟹自然地跟在我们身后。如果不是因为它的成长过程都有被春一记录，我几乎要以为这是只假猫。我敢说，就算是狗狗——人类最忠诚的朋友——都不可能这么乖。
我想起昨晚它急得上蹿下跳的样子。都说猫是一种很神秘的动物，有能捕捉到主人的情绪的能力，它是不是还在为春一担心呢？
晚霞借由水波四处折射，穿过小桥栏杆底部的空隙，形成一条流动的光带。当春一的白色卫衣下摆沾染上这来自天空的颜色时，我真害怕他会离我而去。
春一突然止步，拽了下我的袖子，“想吃金苹果吗？”他看着金苹果树问道。
“想。”我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跳转到这里，但还是诚实地咽了下口水。
“行，我点个外卖……”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搜索，半晌，僵硬地眨了眨眼，“啊，我忘带通讯器了。”
“不过没关系，”他指着前方，“门口有公共通讯仪，我们可以去那里点。”
公共通讯仪的信号强得不可思议，响应速度更不可思议，听起来好像没问题。但是，一般这种公共通讯设施主要用来通报各地遭遇的险情，比如火灾、水患、山体塌方之类的。强信号是为了在危难中能准确定位灾情发生的位置，以便组织救援，投放物资。
我不了解相关法律，但想想就觉得拿这种设备点外卖应该是不被允许的……我向春一表达了我的担忧。
“是可以的哦。”春一拍拍我的肩膀，“看不出来，你的法律意识很强嘛！”
“……真的可以吗？”我睁大双眼。
“因为通讯仪也有损坏的可能性。”他双手一摊，“如果平时不使用，在危难时刻才发现出了问题，那就太晚了。”
“就算坏掉的可能性不到万分之一，也要提前防备。”他指着前方被繁花簇拥，若隐若现的大门，“他们有规定，每天必须使用通讯仪一次。”
“原来是这样……”我不由得咋舌，在人类社会，哪怕是最高等级的联络机器也有可能会出现故障。
保安大爷去别处散步了，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造型别致的通讯仪。它看起来像一座塔。刚到这里，就有巡逻机器人从另一条路走出来接待我们，说是刚刚收到了指令。这并不奇怪，如今除了私人领域，监控系统四通八达，保安大爷即使是在家也可以通过看监控和远程遥控机器人完成工作。
春一向他说明来意，机器人很配合，不仅帮助我们操作通讯仪，还友好地问我们只点几个金苹果会不会饿。通过他的讲述我才知道，如果使用公共通讯仪点餐，每天都可以免单一次。
今天保安大爷还没点过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它劝我们放心大胆地点。
春一从善如流地加了份烧烤。
临近大门处的花园和我们昨天聚会的那个不一样，花朵的种类丰富到简直可以原地改名为植物园。春一说这个花园是社区创始人设计的。
“她是个特别值得尊敬的人。”春一提起创始人的语气像提起一个德高望重的天使。他未曾展开说明，仅靠眼里的感激就让人信服。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无寻处’吗？”他接过物流机器人送过来的烧烤和苹果，顺便对它说了声谢谢。
“不知道。”我摇摇头，手上也不闲着，把桌下的保温开关打开，开始拆外卖。
“因为‘桃源望断无寻处’。[1]”春一把外卖盒排得整整齐齐，“想吃什么自己拿哦。”
“哦哦。”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们讨论每个人设计哪块位置的时候，阿姨顺口提了一句‘我不喜欢桃花’，结果最后所有人交的稿子里都没有桃花。”春一笑着说道，“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我看咱们这不如就叫无寻处吧’，大家都同意，所以才挂上了这块匾。”
“原来是这样……”我有点羡慕这样的氛围，又感觉有些无力。我的古诗词补习进度还没到这，连他说的是哪篇作品都不知道。再看春一，他似乎不满足于桌子的保温功能，让机器人拿了个小型烧烤架出来。
“你对我太客气了。”他一边吃一边对我发出谴责，“我们是情侣诶，你要把我供起来尊敬吗？”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
我犹豫了一会儿，问他这个名字出自哪里。本来以为春一会不耐烦或者说这个不重要，没想到他直接向机器人借来纸笔，先默写全词，然后开始跟我解释每一句的意思。还有当时的历史背景，秦观的写作背景，后世的研究等等。
我从来没想过古诗词能给人以幸福的感受，就算抛开这份幸福，这也是我第一次感觉诗词有趣。一点不枯燥，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我记住了当时二月的贬谪诏书可能要三月才能收到。虽然不能听一次就背下来，也大概知道了之后的诗人、词人怎么化用这篇踏莎行，又如何赞颂它。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苏轼还写过：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我们一边聊秦观，一边把夜宵吃完。春一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和我聊天，不是在教我什么，更不是在可怜我。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为自己的无知感到不安。
来找他之前，我担心自己学识有限，没法跟他好好聊天，整日不安。可他完全不在意，他只是在好好跟我聊天，不是在找机会炫耀自己的学识；他一直很认真地对待我。
我拎着苹果，和他并肩走上回家的路，小螃蟹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明天有什么计划？”也许是我讲“我们”的语气太过生涩，我听到春一笑了一声。
“随便你呀。”他开心地说，“我是想去隔壁动物园看小熊猫。”
“去动物园看小熊猫？！”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好激动……”春一疑惑地看着我，拧着眉小声说道：“今天陪了小螃蟹一天，明天去看小熊猫，有什么不对吗？”
“非要去动物园看？”我感觉自己好像要哭出来了。动物园的小熊猫有什么特别的，难道就因为住在动物园所以更珍贵吗！
春一缩了缩脖子，“……那我还能去哪看？”
“直接看我就可以！”
“啊？”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是小熊猫精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