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春一动作一滞，后退半步，扬起一张写满惊讶的脸，“我不知道您还在睡觉。”

    他演得很诚恳，但剧本实在太假了。莫非他真以为现在是晚上八点？

    “那我……继续睡……”

    老王的剧本也有点不对。一般人既然已经醒了，这时就会尽量抖擞精神，回答“没关系，你有什么事吗？”之类的体贴话。——不难想到，能驱使他人大早上过来拜访的，一定是既重要又紧急的事。

    春一伸手抵住门，止住老王缓慢而坚定的关门动作。“动物园丢了一只小熊猫，这事儿您知道吗？”

    有人偷小熊猫？！

    犯罪！！这是犯罪！！！

    就像每个巡逻机器人都希望逮到鬼鬼祟祟的嫌疑人，每个自动贩卖机都想遇到拆机投毒的愉悦犯，每辆自动出租车都希望听到“跟紧前面那辆车！”这样的热血台词。我一直期待——你懂的，一场犯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也会邂逅属于自己的光辉时刻。

    “啊……我知道……不就是……啊？你说什么？！”老王被睡意压迫的双眼陡然瞪大。

    春一皱着眉重复：“我说，有只小熊猫被偷走了。”

    “你等一下，我洗把脸马上出来！”老王迅速且强硬地关上门，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不知道这么想有没有问题：老王最终还是如愿关上了门。

    *

    他们没傻站在卧室门口，而是一起下楼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家政机器人，我当然得从充电仓里钻出来为他们准备饮料，于是我就不能像尸体那样惬意地躺着了。

    “早上好，想喝点什么？”我从后背抽出一本薄薄的饮品册子。

    春一把册子递给文和，“我喝水就好……”它疑惑地看向我，“你没有我的访客记录吗？”

    访客记录的内容不局限于某某某于××年×月×日拜访，还有客人的喜好，当天发生的事件等等信息。毫无疑问，春一提了一个好问题。

    一般来说，家政机器人记录的数据都会保存到报废那天。极端情况下，比如雇主天天叫五百个人来家里开派对，并且其中有四百八十个以上不会再来，数据也是十年一查，十年一清。

    换言之，不管情况有多么恶劣，自动清理程序只会删除十年没来的访客信息。

    “不知道为什么，我确实没有你的访客记录。”我递给他一杯50℃的温水，“温度不合适跟我说哦。”

    “很合适，谢谢你。”他应了一声，又疑惑地看着我，“那你怎么把我放进来了？”

    “因为我记得你。”我说。

    “喔。”春一缓慢地眨了下眼，轻声向我道谢，“谢谢你呀，如果严格按程序办事，说不定我今天根本就进不来呢。”

    怎么会？等老王醒来就会给你开门。如果他起得晚你也走了，只要看到陌生访客记录，一定会吩咐我再去请你过来。

    我这么想着，却没反驳。据我所知，只有非智能机器人，还有几千年前的，部分自大又可悲的销售人员（大多是男性），才会把自己的喜好和想法强加给客人。

    文和说想要一杯苹果汁，我答应一声，去厨房帮他准备。

    榨汁机有我不知道的使用记录，打开洗碗机，里面果然有一个没洗的杯子。应该是老王在我出门的时候用的。苹果少了一些，但榨一杯苹果汁还是绰绰有余。

    原来老王还喜欢喝苹果汁吗？果然，不管相处多长时间，关于雇主的情报总是怎么记都记不完。倒不如说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做大事循规蹈矩，细枝末节之处却常常试图突破或者说随心所欲。

    大部分是这样。

    至于小部分……那个端坐在沙发上的，明明不常来拜访但一来就放松得像是回自己家的家伙，他就属于“小部分人类”，可以大事小事都随心所欲，是边缘人中的边缘人。应该叫他“镶边人”？可惜压根没这个词——实在太边缘了。

    但仔细想来，能养成不分情况的随心所欲的做事风格，并非全是性格的功劳。如果一件“大抉择”，在他看来和老王决定到底是喝可乐还是苹果汁的差不多……我是说，如果他做“大事”的试错成本低得可怕，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试错成本低得可怕——可怕。我无意间想到一个贴切的词，真了不起。

    我坐在一旁，开启30％的运行内存陪他们聊天、切换音乐、提供零食小吃，剩下的脑容量都用来胡思乱想。

    我给他们放了段钢琴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1]，但文和好像不是很习惯这个。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叫我换首曲子，我切到门小协[2]。

    一来一回的谈话省略掉吧，我对摄像机一般的“复述”不感兴趣。不停切换音乐的这几分钟，春一说的话可以总结为：传统音乐（艺术），不管是古典音乐，还是爵士、摇滚、嘻哈，都曾是一个时代的先锋音乐。若干年后，当下的先锋音乐也会变成“传统音乐”，它们和古典音乐的比较，也不过是“传统音乐”与“传统音乐中的传统音乐”的比较而已。

    传统音乐中的传统音乐。能顺口讲出这样的新鲜又适合的词，真不愧是他。

    “不过当下的先锋音乐显而易见地会永远占据先锋的位置。”春一甚至顺便讲了个地狱笑话，但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笑。

    “所以，不管是距离我们多么遥远的音乐，只要找到最值得听的那些就可以了？”我熟练地转移话题，或者说让话题重回正轨。

    顺便拆开一包薯片嚼嚼嚼。对，我们家政机器人甚至可以做出吃薯片这种浪费食物的事。因为部分人类用餐的时候看到旁边杵着不动的机器人会觉得不舒坦。他们甚至需要进食气氛组，真是不可理喻。

    “喜欢就值得。不拘时代地找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了。”春一短暂地看了我一眼，也顺手拿起一包薯片，“如果不把定义价值的权限留给自己，会活得很累哦。”

    哪怕春一属于试错成本低得可怕的，可怕的人群，但至少此时此刻，我认为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维护“客观标准”的人。

    听完春一的话，文和突然举起右手，像在课堂上发言似的说道：“那我想看哆啦A梦！”

    喂喂喂，一下从古典音乐跳到二次元动漫了啊！

    我一边听他们讲述发现小熊猫失踪事件的始末，一边陪他们看哆啦A梦。五集哆啦A梦看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

    老王怎么还没下楼？

    *

    “侦探小说都是这么写的。”春一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冷静地分析道：“说‘马上就来’的人再没出现过，八成就是遇害了。”

    什么？！

    遇害！

    哪怕我渴望立功来成为英雄，就算意图犯罪的是老王也不会心慈手软法外开恩，但这和可以接受他成为受害者是两回事。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他能长命两百岁。

    超过我的使用期限也好，注定会有下一个家政机器人来代替我也好。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活得久一点。

    “八成是遇害……那还有两成是什么？”我忧心忡忡地问。

    春一的目光在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停驻。“他就是凶手。”

    啊？啊？？

    ……还有这种好事？

    “可是昨天早上老王在家，他有不在场证明。”我情感充沛，渴望戏剧性情节，但任何情感都不会对我的理智造成影响。这是机器人的特点之一。

    “你知道犯罪的第一步是什么吗？”春一瞅着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是什么？”我呆呆地问。

    搞什么，原来你才是坏人？而且作案经验已经丰富到可以教一个萍水相逢的机器人了？

    “犯罪的第一步就是——”春一突然冷下脸，把我吓了一跳，“有一份不在场证明。”

    “哦哦……”我连忙答应。一秒后反应过来春一应该没有干过坏事，有些失望，但两秒后反应过来春一的意思是说老王依然有嫌疑，瞬间又开心起来了。

    话说回来，他这张脸杀伤力也太大了吧。我明明是个机器人，人类赤手空拳怎么都不可能战胜的存在，刚刚却感觉马上就要被他吓死了。

    “吓到了吧？”春一展颜一笑。

    真是如沐春风啊，我下意识点点头。网络能搜索到的所有关于春一的资料都没有提过，他的性格里有这种“吓你一跳”的恶劣侧面。

    就在我整个机械躯体都浸泡在死里逃生和梦想成真的狂喜中时，老王迈着虚弱的步伐从楼梯口走了出来。他颤颤巍巍的，和矫健挂不上号就算了，甚至比一般人还要虚弱几分。

    我有点担心他。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希望他拥有一个好身体：要继续生活也好，走上犯罪道路也罢，身体不好都会很辛苦。

    “王园长，你怎么了？”春一抢在我之前跑过去扶住老王，“要不要叫医生？”

    不管怎么分析，数据都告诉我春一的关心是真诚而友好的，可是他明明刚刚还在说老王是嫌疑人。

    “我……一不小心滑倒，崴到脚了……”老王眼泪汪汪地说，“站不起来，又困……就躺在地上睡了一觉。”

    “醒来……也感觉不怎么疼了，没想到……下楼梯好疼……”

    这么糟糕的意志力要怎样才能成功犯罪啊！

    春一把老王扶到沙发上坐好，让我帮他看腿，而他自己则是亲自端茶倒水照顾他。看着春一热情地跑前跑后，我又对他分析了一遍：

    “怀疑”一闪而过，满屏幕都是“真诚”和“助人为乐”。可他明明正在怀疑。

    我悚然地看向老王。

    王英俊，你最好真的崴到脚了。

    *

    只是扭伤，没伤到骨头。我的医疗模块很先进，简单帮老王治疗了十分钟就痊愈了。他们等老王用过早餐就一起出门了，说是要去动物园核实事实，然后联系警察。

    我不能连接外面的监控，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