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虎的演示虽然很惊险,但时间并不长,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几乎整个下午都是空闲时间。春一问我下午想做什么,我诚实地回答:发呆。
“美妙的计划。”春一笑着回答。
春一去书房拿了三本书回来,坐在离我不远不近的位置,挑出一本很薄但贴了很多便签的书翻阅。显然这三本书都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我不敢说他一下午能看完三本,但重读完一本薄薄的小书,再看完第二本书,最后翻开第三本书看一点点——肯定不是问题。
就像我能看一下午哆啦A梦,或者发呆一下午一样,春一能沉浸其中的爱好就是阅读。我的脸朝向他,眼睛没有聚焦,只是对着那边发呆,不久之后,我偷偷看他,他毫无所觉,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发呆小熊,”春一突然张口,“你的眼神太炽热了,把空调调低一点。”
……我的眼神已经炽热到可以影响到室内温度了吗?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小声问:“真,真的变热了?”
春一无声地点了点头,翻过一页,继续看书。趴在他身边的老虎用尾巴把空调调低了一度。对呀,春一正在看书,应该察觉不到我的视线才对。
“就算在看书,也没法忽视你的眼神啊。”春一平静地说,简直像会读心一样。
“那我还能继续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也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嗯……”春一犹豫了几秒钟,说:“可以,如果你看不腻的话。”
嘿嘿。
★
不到一个小时,春一把手上那本贴满标签的《守夜人·彩画集》[1]重读完了;我就这样看着他,看了快一小时。怎么都不会腻——就算我的余生只做这一件事。
本来也只有二十多天了呀。
“诗集,”他没把书放回桌上,而是朝我挥了挥,“要看吗?”
我摇摇头,“我更想看你。”
“好吧。”
他答应一声,把书放好,拿起第二本书。书名很独特,叫《飞魂》[2],书旁没贴标签,春一应该也是第一次读。和我预想中的不同,今天下午春一没看完这本书,有几个部分他翻来覆去地看。五点半左右,春一放下书本,跟我打了个招呼,回房间洗澡去了。
书被留在原地,机器虎走过来,把春一看完的两本放回书房,桌上只剩一本《唯一的日子》。不久之后,机器虎回来,把书搁在沙发靠背上。
“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要去做饭咯。”它伸了个懒腰,冲我挥了挥爪子。
“去吧去吧。”
我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比起在路上奔忙的日子,我更喜欢这样的日子。
可惜我们正处在事件之中。分针距离漂亮精致的“12”刻度不到一寸的时候,门自己开了。我起身扭头看去,好几个身着军装的人类走了进来。还好他们不是明天早上到的——如果是用这句话作为一天的开头,就太可疑了。
毫无疑问,这些是负责运送格斗模块的军人。他们的队伍当中没有机器人,这说明即便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还是没有一个人申请离职。
领头的人径直向我走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你不怕我?”他似乎也有些疑惑。
“为什么要怕你,”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们不是来安装格斗模块的吗?”我所熟知的人类可没有害怕军人的习俗。
“不是。”他扯了扯衣服,“这是假的军装。”
“啊?”我愣在原地,甚至忘了质疑。
“你问完了,现在该我问咯——”他依旧死死地盯住我,“小熊猫,你男朋友去哪了?”
“你到底是谁?”我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拥有查看妖怪身份权限的人极度危险,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是拐卖妖怪的坏人,”坏人淡淡地说,“这次来是为了杀人夺妖。”
我不自觉地看向周围无动于衷的假军人。
“他们是我的同伙,”坏人退了两步,挡在大门前,“没人能救你们。”
“你们……”我尽量平静地跟他讲道理,“就算你们的人数再多一倍,也打不过机器人。”我在心里补充后半句:而且那是机器虎,比机器人恐怖多了。
“你是说那只老虎?”坏人不太熟练地翻了会儿口袋,拿出一张小小的证件,用背面向我展示。
“不管是什么形态的机器人,核心程序都有不能对‘官方访客’发动攻击这一条呢。”他把证件揣回兜里,“放心吧,我们今天一定会把你抓走的。”
放心什么啊!
衣服是假的,但偷到了真的证件吗?我余光看到厨房的门缝里有只写满担忧的虎眼,显然是碍于“官方访客”的安保权限无法上前的机器虎。这群人强得可怕,我想不到脱身的办法。
“我跟你走,可不可以不伤害春一?”
他愣了一下,旋即恶狠狠地笑了一声,“成交!”
卧室门突然打开一条缝隙,地板上光的细线迅速变成光的矩形,太快了,来不及做出反应。我眼睁睁地看着春一走进客厅。
春一身着蓝色睡衣,头发是刚吹好的状态,身后还跟着一只小猫。他脸上写满轻松,除了轻松还是轻松,我不禁感到绝望。
“为什么这么看我?”春一没有看懂我让他快跑的眼神,反而朝我挥了挥手,“眼睛不舒服吗?”
这跟眼睛没有关系!我痛恨自己不能用眼睛说话,抄起水果刀就往旁边的坏蛋身上捅。
“春一,快跑!”我一边打一边喊。
但没过半秒我就傻眼了。那个人身上好像携带了某种可以影响磁场的防御装置,我的刀停在空气中,手感却像刺入一块黏糊糊的钢铁,无法移动半分。磁场、引力、重力,这些都是不用老师说都知道的前沿项目,而且大多是军方控制的机密项目。
为什么他可以配备这种装备?这些人的军装不是偷来的吗?
春一的视线在我、坏人、水果刀之间来回移动,最后定格在水果刀上。
“啊。”他说,“我明白了。”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腕往后一拽,我和水果刀就都到他身后了。那个人为什么突然关掉了防御装置?没等我想明白,春一又上前一步,抬起右腿——
踹了坏人一脚。
这一脚被他躲过了,但他没躲过接下来的拳头和巴掌。春一左手揪着他的领子,右手一刻不停地往他背上招呼。“爱装罪犯吓人是吧?大老远过来非要抽风是吧?吓我男朋友是吧?”
那个人双手抱头,一步一步往后退,但无法挣脱,或者说不敢挣脱春一的手。春一边打边走,一步一步从玄关打到阳台。
“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呜呜呜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春一终于停下,直直地指着他。“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领子被松开,那人迅速抱头蹲下可怜兮兮地仰视春一。
“穿军装的时候不准恶作剧!”他一巴掌呼到假坏蛋的脑门上。
“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看呆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和我一样,旁边默默围观的“同伙”也看呆了。话说他们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和那个被打的人不是一起的吗?
“嘶。”正在做模块登记的人深吸一口气,“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关系很好……”
“我为什么会相信他说的家庭关系和谐……”另一个人闭上双眼,“我们应该不会被灭口吧?”这话一出,剩下的人互相看了看,除了去厨房招呼机器虎过来的人,其他人都默默闭上眼睛装瞎。
老虎走过来,环视一周,疑惑地问:“长官,你们在说什么?”它眨了眨眼,“他们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小老虎,”长官揉了一下老虎脑袋,“你是问答机器人吗?”
“你为什么突然骂我呀?”机器虎一脸茫然,“而且……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因为你就是小老虎嘛。”/“你的名字?”我的声音和他的重叠,我下意识地喊出这几天偷偷记了很久的名字:
“你不是叫芥川龙之介吗?”
四周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问问题的、闭眼装瞎的、睁眼视而不见的、打人的、被打的,满屋子人在这个刹那全都看向我。
我果然还是记错了它的名字。
一片尴尬之中,打人的和被打的一起走了回来,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机器虎在一旁配合工作:检查、核对、验证。一般机器人和人类交互都会表现得很友善,需要核对信息、显示自己的身份码都会和人类握手,随后虎口处向上投射一道光幕显示文字。
所以现在的场景在我看来就是几个人围着大猫握爪,还怪可爱的。
求求你多可爱一会儿吧。我感觉我现在呼吸的都是尴尬,等尴尬潮汐将我体内的空气都置换为尴尬,我就会被溺死在尴尬里。
★
他们只用了五分钟就完成了机器虎格斗系统的更替,集体向这边投来一个“我们走了哦”的表情,就毫无留恋地走了。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春一长长地叹了口气,磕磕绊绊地说:“事情是这样的……”
听完他解说自己灵机一动制造谎言的全过程,我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它就叫‘小老虎’,芥川龙之介其实是一个小说家?”
春一点了点头:“……对。”
小老虎——多么贴切的名字啊!
我快要溺死在尴尬里了。
“对不起嘛。”春一举起小螃蟹的两只前爪朝我投降。
不是你的错,我只是觉得尴尬……我连忙摇头,用肢体动作表达了自己的惶恐,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类有个词叫“社会性死亡”,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情景的吧。
小老虎用一只虎爪按住我的手,“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改名叫芥川龙之介。”
我的情绪被它毛绒绒的提议打断,侧头看着他,感觉自己头顶正不停冒出问号。
之前被打得满屋乱窜的假坏人接过话茬:“它的核心程序有一条是‘助人为乐’,后面又自己装了恶趣味模组,所以会时不时提出这种建议。”
我很感激他,不是因为他给我解释了小老虎的行为逻辑,而是因为我终于有机会转移话题了。
“那个……”我瞅着他,“你到底是谁?”
他听完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立刻诧异地看向春一,“他不知道小老虎的名字就算了,为什么连我也不认识?”
别再说小老虎了!我很想冲他喊。
“难道你想欺骗人家的感情?”他接着说,又把声音压低,“妖怪保护权益很完善的,咱们还是换个人骗吧。”
我感觉他说的是好话,但又有哪里不对。这人真是正规军吗?
“说话注意点,我的恋爱对象为什么非得认识你啊?”
春一再次偷偷握紧拳头,但没再抬手揍人。昨天他知道王园长没及时更新档案也是这个反应,生气肯定是生气了,但别说打人,他连句重话都不讲。
“就算不认识,至少应该能猜出来吧。”假坏人没看到春一的小动作,继续据理力争,“既然连猜都猜不出来,那就是你压根没介绍过。”
“谈恋爱不介绍家庭情况,不是想欺骗感情是什么?”他的词一句接着一句,“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3]。没听过吗?”
“就算你是搞艺术的也不能乱搞私生活……”
“打住。”春一忍无可忍,比了个“停止”的手势,“我没欺骗感情。”
闻言我连忙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
“我们才交往几天,没来得及介绍家庭情况。”春一打断他的话,转过来对我说,“这是我哥,姓白,还没成年就去了军队。在那边的直属学校上学,毕业之后就留下搞科研了。现在保密等级很高,用的还是假名,我不能把他的真名告诉你。他脑子不太好,别在意他的话。”
“大艺术家,我觉得你有点不尊重我。”哥哥的脸垮下来了。他现在才讲这句话,是因为刚刚挨打的时候不觉得春一不尊重他吗?
“……”春一盯着哥哥,沉默片刻,重新向我介绍道:“我哥天赋过人、成绩优异。应召加入军队至今,立下很多功劳,前年十二月二十七号打破纪录成为最年轻的元帅。军政方面主管军械、军费规划,科研方面参与少量军用保密科技的研究……这些是军方公开的资料。”
“他私底下喜欢搞恶作剧,特别爱吓唬人,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当上土匪然后傻乐半天。好在这种非人的志向只是个人爱好,不会影响他的工作。”
“客观地说,我哥梦想成为的‘坏人’和别人眼中的坏蛋不太一样,比起真正的罪犯,他想象中的明显更……幼稚,无聊,不现实。”
“大概就是这样,情况有点复杂。”春一诚恳地对他说,“确实不能简单地总结为‘脑子不太好’,我向你道歉。”
“这才对嘛。”白大哥满意地笑了起来。
可春一做的难道不是把“脑子不好”这四个字展开说明吗?
★
一个爱好有别于常人的天才。
如果只是这样总结,完全可以说白大哥是小说中常出现的人物。就算我记录的故事只是行文贴近通俗小说,按类别应该被归类于非虚构,但出现这样的人物依然不值得惊讶。
身为一只小熊猫精,我的存在本身足以让大部分人类怀疑人生。所以我能很快接受之前没见过但确实存在的事实。比如:作为当今十大元帅之一,他不仅完美地保留了恶趣味的本性,而且在看到春一的申请之后果断把工作全部扔给机器人,自己混进运送模块的队伍里跑过来了。
白大哥写作“出差”读作“趁机休假”的冒险故事,陪伴我们度过了晚餐时间。
“接下来聊什么呢,”他看了看春一又看了看我,打了个哈欠,“你们的爱情故事?申请军用格斗模块的原因?”
都不是很长的故事呢。我这么想着,耳边传来春一的回答:
“都是很长——很长很长的故事啊。”春一指着另一间卧室的门,“你要不先补个觉?调调时差,明天再聊吧。”
“有道理!”白大哥往后一摊,像一块冰融化在沙发上,“好累哦。”
“好累哦。”春一不知为何重复了一句,又说:“别在沙发上睡觉。”
“简单讲讲嘛,”白大哥有气无力的声音裹挟着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
“先这样,再这样,然后就在一起了。”春一说。这就是他的原话。
“哦,原来是这样啊。”白大哥似有所悟。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旋即轻松地通过卧室门口的身份认证,头也不回地栽倒在床上,一睡不醒。
小老虎去帮他盖被子,关门。我悄悄看向春一。
很长——很长很长的故事,是出于对哥哥的关心才这么说,还是真的认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是很长很长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