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安说着过往,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冰霜。
季南风嘴唇轻启,却不知说什么才能抚慰眼前的人。他突然想到什么,心下一凛,担忧道:“谢允璋知道你还活着?”
谢允璋如今高坐龙椅,手握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利,若是他想对付沈遇安岂非易如反掌。
沈遇安身子往后仰躺倒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脑后。
“崔叔当初带我翻越宫墙时,刚巧碰上谢允璋,崔叔带我上了房顶,谢允璋眼见追不上便在后面放了一箭,不过他运气不好,那一箭射偏了些,射中了我的肩胛。”
季南风蹙眉不语,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年幼的谢逾明肩上插着箭羽的样子。
沈遇安接着说:“箭上淬了毒,无药可解。为了以毒攻毒,我服下了玄冰草。”
季南风问:“这便是你每三日要用一次药的原因吗?”
沈遇安不太在乎那毒,只要丢不掉这条性命,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复仇就好,他无所谓的“嗯”了一声。
季南风压着心底的不适,艰难道:“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他顿了会,“你们逃走之后,谢允璋一直没有找到你们的踪迹吗?”
沈遇安抽出左手,看着掌心的疤痕。
“没有,崔叔带着我一路出了临安,后来又将我安置在旦州山上一处茅屋里,也是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先生并拜了师。”
“先生?”
“嗯,以后再介绍你们认识。”
季南风颔首,问:“你什么时候去的河州?”
“大概三个月后吧,崔叔带着我去了姨母家,”季南风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皇爷爷慈悲,在东宫被烧成灰烬后,他下旨赦免所有与东宫有关的人,因此姨母一家才未受到牵连。”
沈遇安说着往事,像是又置身于那时的场景。
崔逸借着夜色的掩护将他送到河州楚家府上,他的姨母沈若离看到他,原本就蓄满眼眶的泪水如同决堤般涌了出来。
沈若离把谢逾明紧紧地搂在怀里,心疼道:“逾明……孩子,你受苦了。”
谢逾明傻愣愣地窝在沈若离怀里,抬头看那张和他母妃及其相似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又见到了逝去的母亲。
他愣了半晌,试探着开口:“母妃?”
沈若离浑身僵住,像有谁攥着她的心揉扁搓圆,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泣不成声地说:“孩子……我以后,就是你娘亲。”
谢逾明迷茫地看着沈若离,脸上挂着失落难以言说的失落,轻声道:“你不是母妃。”
沈若离没再说话,只紧紧抱着谢逾明,脸埋在他的肩头,任泪水打湿他的衣裳,仿佛稍微松些,眼前的人就会瞬间消失。
楚桢连夜带人将谢逾明送到了郊外的别苑,谢逾明就在那里住下,这别苑不在楚家人名下,故而谢允璋一直未发现。
直到近两年后,谢允承的旧部从河州将他接到雁城,成立了明月阁。
沈遇安说:“我到河州后就改了名,到了雁城也鲜少露面,因此谢允璋一直未找到我。”
季南风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担忧道:“可如今明月阁的势力如此之大,难保他不会怀疑到你。”
“无事,”沈遇安笑着宽慰道:“崔老头给我算过了,说我长寿着呢。”
季南风看着沈遇安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到安远山说起沈遇安所中之毒时沉重的神情,能让一代药王束手无策的毒其厉害可想而知,他心里越发酸楚。
叩门声响起,沈遇安起身道:“进。”
顾怀时端了两碗姜汤进屋,“主子,姜汤煮好了,趁热喝了吧。”
沈遇安端起汤碗递给季南风,“你身上伤还未愈,若是着了凉只怕会拖更久。”
陌羽忍不住大着胆子觑了自家主子一眼,不知沈遇安态度为何突然有了如此大的转变,他从未听沈遇安对谁说话如此柔和。
季南风接过碗,用嘴唇试了下温度,随后一饮而尽。
沈遇安接过空碗放回托盘上,挥手示意陌羽退下。陌羽看着另一碗一滴未少的姜汤,踌躇道:“主子……”
沈遇安说:“我不用。”他的体内的玄冰草使得他身体比常人稍高一些。
陌羽讪讪收回举起的托盘,“水烧好了,是现在送过来吗?”
沈遇安说:“嗯。”
很快,侍从将烧好的热水倒进浴桶,陌羽将人屏退后自己也出去合上房门,他转身看着房门,皱眉挠头。
主子今日唱的哪一出?
屋内,季南风拧干热水浸湿的帕子擦拭身上,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尚不能直接沐浴。
沈遇安站在他身后,伸手去拿帕子,“我帮你擦后背。”
季南风尚未回神,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抽走。
沈遇安第一次看见季南风光裸的背,不出意外的布满伤痕,他隔着帕子感受那些已经浅淡的疤痕。
他哑声道:“哥哥,你、这些年都在北梁吗?”
季南风感受到背上的手轻颤,他轻轻点了下头,闷声道:“嗯。”
寂静良久,身后的的人再次发问:“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季南风说:“我在北梁的天牢里待了六年后完颜北柯将我救了出来。”
完颜北柯既已在四年前将他救出天牢,他为何至今才回来?沈遇安疑惑道:“后来呢?”
后背上的帕子带着暖人的温度,与天牢里的阴冷截然不同。
季南风躺在阴冷潮湿的地上,在这分不清黑夜白昼的天牢里,他记不清年岁,只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很久,久到记忆里的那些脸都快变得模糊。
“南风哥哥。”季南风听见有人唤他,那人叫得亲切,声音却叫他觉得陌生。
他想抬头看看来人的脸,尝试良久却始终抬不起沉重的头,他放弃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也许下一秒自己就会死在这里。
“南风哥哥,”那人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夹杂着克制不住的颤意和悲戚,季南风落入一个怀抱,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听到一声低语:“对不起,我来晚了。”
季南风醒来时浑身无力,他艰难地睁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你醒了?”
季南风有些迟钝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想起这是他在天牢里晕过去前听到的那个声音。
“大夫说你在暗处待了太久,不能立刻见光,这两日你得用白纱罩住眼睛,以免视力受损。”
季南风抬手去摸眼睛,触到的果然是一块纱布。
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久未出声,那人也不急。半晌他终于用发紧的嗓子费力的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他听到自己低沉沙哑的声音,觉得有些陌生,在天牢里待了太久,原本清冽的声音已经消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难掩的落寞说:“哥哥也许不记得我了。”
季南风听出这人不愿说出自己的身份,不再勉强。
“你如何……救出我的?”
北梁的天牢守备森严,连只苍蝇都不能随意进出,遑论将敌国俘虏从里面带出来。
“哥哥只管养好身体,”那人从桌上端了一碗药,用勺子舀了放到季南风唇边,柔声道:“这是补血益气的药,哥哥趁热喝了吧。”
季南风犹豫了一瞬,自己如今成了这副样子,这人将自己救出来,想必也不会要了他的命。可他不习惯别人给自己喂药,有些僵硬地说:“我自己来。”
他听到那人又叹了口气,声音里是难掩的心疼,“哥哥眼下怕是不能自己喝了。”
季南风试着抬起手,可两只手全然不受自己控制,他用尽全力,却如何都抬不起来,他苦笑一声,自己如今已经是废人一个。
他就着那人递到嘴边的勺子,一口一口喝完整碗汤药。
那人又喂他喝了些粥,用帕子将他嘴角的药渍擦净,轻声说:“再睡会儿吧。”
季南风身心俱疲,听到这句话,不过片刻便又昏睡过去。
那人在床边看着他消瘦苍白甚至有些凹陷的脸颊,眼神阴鸷,眼底却是悲痛之色,喃喃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殿下。”门外有人小声在喊。
男子推开门,低声道:“何事?”
穿着一身轻甲的人躬身道:“陛下得知天牢被劫大发雷霆,已经命大皇子彻查此事。”
男子面上没有波动,眼神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用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声音厉声道:“那就让他查!”
这件事他筹备了整整六年,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也绝不会让季南风再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等了太久了。
季南风觉得这人似乎没什么事做,不论他何时醒来,总是守在他身边。
休养了许久,他眼前的白纱早已取下,他看着眼前这张略有些稚嫩的脸庞,觉得有些晃眼。
在被囚禁前的十余年里,他从未见哪个男人生成这幅模样,面如桃瓣,眉如墨画,目若秋波,却透着一股狷狂之气。
“我要永远待在这里吗?”季南风问:“换一种方式被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