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南风出来后方知自己在那地牢里待了六年,六年如此之久,不知道爹娘可还在为自己难过,他想回家。
“你现在身子太弱,哪怕是垂髫小儿也能伤到你。”那人语气轻柔,仿佛面前的人是个脆弱易碎的瓷器。
季南风无力反驳,他虽已休养许久,每日喝的都是名贵药材熬的汤药,但他的身子到底被折磨太久,能活下来已是幸事。
“养好身子我便能回家吗?”季南风问。
那人不答。
季南风又问:“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那人似在挣扎,半晌,开口道:“哥哥可还记得柯儿这个名字?”
季南风只觉被人丢进冬日的寒潭中,冷得他发颤,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他咬牙道:“忘了。”
那人用力扯出起嘴角,眼底弥漫着不可言说的悲戚,不死心地问:“哥哥当真不记得?”
季南风握紧拳头撇过头,阖上双眼再不出声。
那人见状,不再自讨无趣,起身道:“今日还有事,我明日再来。”
他看着季南风紧闭的双眼,如同隔在他们之间的天堑,他压下心底的酸涩,转身出门。
季南风睁开眼,看向那扇还在微微颤动的房门。
完颜北柯,北梁三皇子,他怎会不记得。
若是不能回到大魏,自己待在天牢和躺在这里又有什么分别?在天牢里也许解脱的会更快些。
季南风不愿再细想,只记得他在喝了无数苦涩的药后,渐渐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下床行走,再后来可以像几年前一样舞刀弄剑。
在他重见光明一年后,北柯给了他一把剑,说是给他的生辰礼。他要什么完颜北柯给他什么,除了自由。
季南风起身穿衣,接着道:“直到三个月前我伺机跑出完颜北柯的监视范围,终于回到大魏。可完颜北柯的人一直紧追不放,我只能兜兜转转地同他们周旋,不知为何,到了荆州后追我的人变成两拨。”
他顿了一下道:“后来便遇到了你。”
季南风没有说那六年经历了什么,沈遇安没问。
沈遇安走到外间吩咐陌羽让人来把水撤走,再去安远山那里去取伤药和包扎用的纱布。
侍从将水撤走后陌羽也拿着东西回来了,他犹豫道:“主子,需要我帮乔公子上药吗?”
沈遇安接过陌羽手里的东西,“传令下去,这几日加紧防守不可松懈,以防季行州去而复返。”
陌羽看着沈遇安的手里的药和纱布,点头道:“是,主子。”
陌羽欲转身离开,沈遇安叫住他,“陌羽,”沈遇安看向桌边坐着的季南风,“他是镇国将军之子季南风,”沈遇安迎着陌羽震惊的脸说:“这件事你转告顾怀时,不过往后你们对外仍称他乔公子。”
陌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季南风,缓缓道:“季南风?”
沈遇安知道此事可谓离奇,一时间无法相信才是应有的反应,需要一定的时间消化,他挥手道:“此间详情我日后会告诉你,下去吧。”
陌羽怀揣着满腹疑惑退下。
沈遇安在季南风身旁落座,“哥哥,把衣裳褪下,我给你上药。”
季南风伸出手去拿沈遇安手里的药,“我自己来吧。”
沈遇安拒绝道:“后背上的伤你自己抹不到,我一起抹了,你的手也不用沾药。”
听上去挺合理。
季南风褪下衣服,竟觉有些局促。
“哥哥不用紧张,”沈遇安用手指挖了些药膏,“我下手会轻一点。”
沈遇安指腹间的膏药在季南风的伤处一点点推开,他抬眸观察季南风的神色,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若是痛可以咬着它。”
季南风摇头道:“不用。”
此次只有一些浅伤,倒也不是太痛,用不了几日便能愈合。
他摇头拒绝的动作如此熟练,就像是镌刻在骨骼上的下意识的动作。
沈遇安将帕子放在桌上,继续为季南风上药。他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一丝不苟地把伤处涂抹完整。
涂抹完后背的时候,沈遇安停住手里的动作,目光凝视着季南风后背的伤痕,眼里的光愈发暗淡。
“你、当初是怎么被北梁人抓住的?”
季南风感觉不到身后的的动作,知道药已抹好,他把衣裳提上肩头穿好。
“崇宣元年十一月,北梁大军增兵五万再次进犯,因为战事,朝廷征兵加收赋税,大魏百姓苦不堪言,幽州民众惶惶终日,唯恐哪天北梁大军会破城而入,若再拖下去,大魏朝岌岌可危。”季南风回忆道:“那时兄长说他有办法弄到北梁大军储存军粮的地形图。”
沈遇安问:“季行州?”
“嗯,”季南风说:“他说让我留在军中辅助父亲守城,他带着一队人马出发,几日后成功带回了地形图。父亲和几个老将根据他带回来的地形图制作了行军图,可以绕路到北梁大军后面的粮仓,若是毁了对方的粮草,北梁便不能再步步紧逼。”
沈遇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所以你带着人打算去毁掉北梁的粮草?”
季南风说:“兄长回来时负了伤,这件事只有我能去做,”他蹙眉道:“可是不知为何北梁人提前洞悉了我们的计划,在半路设下埋伏,他们足有一万人,和我一同去的士兵全部阵亡,唯我一人被完颜北珏所俘。”
沈遇安目光彻底沉了下来,是季行州,所以他才会在季南风回来后雇凶杀人。可是他该如何让季南风相信?
“哥哥,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我也觉得此事不符常理,我猜或许是军中有人与北梁串通,因此回来后才不敢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
沈遇安问:“哥哥可有怀疑的人?”
季南风摇头。
沈遇安说:“此事我会去查清楚,”他犹豫道:“你可要先回临安?”
季南风沉默了,刚逃出北梁时,他心心念念要回家。此刻冷静下来,他决心先将事情都查清楚,以免留下后患。天下没有哪个做父母的能接受两次失去骨肉,既回去,便要保证能安全的长伴他们左右。
“待我查清此次买凶之人,还有十年前行军图泄露之事后,我会回去见他们。”
沈遇安试探道:“哥哥有没有想过,此次买凶之人和十年前泄露行军图的可能是同一人?”
季南风偏头看他,“你是说?”
“季行州。”
听到这个名字,季南风的心莫名地又揪紧,他想起黑衣人覆面上露出的那双眼睛,还有那刻意压着的声音。
他双手不觉紧握,试图把心里的不安压下去,他虽不敢也不愿相信,却也知道沈遇没有必要骗他。
季南风犹豫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若买凶之事是别人借了他的名义……”
沈遇安的手扶上季南风肩头,“不论究竟是谁,我都会把人找出来,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看着沈遇安坚定的目光,季南风揪着的心慢慢舒展开,他从这双漆黑的眼睛里汲取到力量,也从搭在肩上那双有力的手中感受到了叫做安全感的东西。
他说:“好。”
外面巡防的人手已经增加了,伤着的人也都上过药。安远山对着一堆被雨淋湿的药材捶胸顿足,“天杀的,要是这些孙子再敢来,看我不把他们都剁碎了入药!”
阿四在一边宽慰道:“安伯,你年纪大了,可不能随便发怒啊。”
安远山瞪他:“臭小子,瞎说什么呢你?”
阿四抓起湿漉漉的药材,“先把这些药收起来吧,赶明儿再晒干,兴许还能用呢。”
安远山冷哼一声,看了眼已经补上的屋顶,走到季南风的床边。他记得看到季南风把那本医书塞到枕头底下了,他把书拿出来,还好没有弄湿,不然可怎么和姜语娴交代,这书可是她从她祖父手里拿来的。
阿四凑了上来,惊讶道:“这书没泡着呢?”
安远山把书揣进怀里,低声道:“那个人黑衣人喊的最后一句话你可听清了?”
阿四垂着眼睫回想了片刻,“那人好像叫乔大哥季南风来着,哎呀!”他骤然拍了下脑袋,附在安远山耳边,低声道:“安伯,我好像听到主子叫乔大哥‘南风哥哥’。”
安远山抬手拍他的脑袋,“臭小子,老夫好心提醒你,这件事可别说出去,不然主子非得扒了你的皮。”
过了兵荒马乱的一夜,太阳如昨日一般照常升起。阿四和陌羽帮着安远山晾晒昨日被水泡过的药材,安远山心中的怨气还未散尽,骂骂咧咧到阿四在耳朵里塞上东西。
楚书冉住在姜语娴所在的院子,今早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洗漱完便匆匆赶到木槿院。
她一进院子就看见正在整理药材的三人,她几步上前,慌忙道:“宴清哥哥呢?怎么没看见他,是不是受伤了?”
“主子无事,”陌羽说:“楚小姐放心,主子的身手没几个人能伤到他。”
楚书冉问:“那他人在哪呢?”
陌羽看了眼沈遇安的房门欲言又止,阿四取下耳朵里的东西,“书冉姐姐,主子还没起呢。”
“这都巳时三刻了,”楚书冉疑惑道:“宴清哥哥平日不都是未到辰时就起了吗?”
她提步往沈遇安的房间走,“我去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