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北柯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如同线牵引着的木偶。

    他终于把目光移到沈遇安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眼神凌厉，眼底是毫无遮掩的不满与敌意，如同猎人盯着猎物，思索着在哪里咬上一口方能一击毙命。

    沈遇安嘴角噙着笑，若无其事地迎上完颜北柯打量的目光。

    半晌，完颜北柯收回目光看向季南风，开口依旧温柔体贴，“哥哥的事何时能办完？”

    季南风知道完颜北柯是想问自己何时回北梁，他不想回去，可现下还有楚书冉几人在，不想在此时惹恼了这人，“说不准，运气好一两年，运气不好一辈子。”

    完颜北柯凤眸微眯，“哥哥若是需要帮忙，可尽管告诉我。”

    季南风拒绝道:“不必，”顿了会儿又接着说：“三皇子身份尊贵，这声哥哥我受不起，往后还请直呼我名字。”

    这话季南风说过许多次，却没有哪次令完颜北柯如此次这般不适。他以往只会失落，但向来是闻之即忘，此时却觉得有些恼怒。

    他又瞥了眼坐在季南风身侧的沈遇安，随即直直地盯着季南风，郑重其事地说：“是你告诉我叫你南风哥哥，哥哥忘了吗？”

    忘了？如何能忘？

    便是十年前救下完颜北柯不久后，梁王派来寻子的人找到将军府，误以为是季南风发现了完颜北柯的身份因此劫持了他。

    梁王的人趁着季南风外出时将人带走，在战争结束的两个月后加派五万士兵再次攻打幽州。也是在这场战役中，季南风被完颜北珏所俘。

    那时完颜北柯尚且年幼，也从未在北梁待过一日，与战事并无关系。季南风心知怪不到他头上，可知道是一回事，如何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受了整整六年折磨，而眼前这人身上流着梁王的血，冠着入侵者的姓。季南风就是再明辨是非，也做不到用平常心对待，不与完颜北柯动手已是他的极限，若是日后在战场上相见，他也只能拔刀相向。

    “那话是对柯儿说的，与完颜北柯无关，”季南风问：“今日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完颜北柯听着这漠然冰冷的声音，身体的热度也随之降下去，他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声音带着几分悲凉：“我只是想生辰的时候和你一起吃顿饭。”

    季南风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完颜北柯轻声道：“哥哥今日还未同我说生辰喜乐。”

    季南风偏头，看着身形虽高却仍是少年模样的完颜北柯，见他一脸恳切，方想起眼前这人今日刚满十八，他默了一瞬，薄唇轻启。

    “生辰快乐。”

    声量虽小，却足够完颜北柯听清了，笑意在他艳绝的脸上绽开，像春日里春风拂过后迫不及待绽放的花朵，像是稍晚一些就会错过盛放的时节。

    完颜北柯满足道：“你今日能来，我很高兴。”因为高兴，所以容你在此多逗留些时日。

    菜还未上齐，侍从为桌上的人斟茶倒酒。

    阿四偷摸端了一杯酒，沈遇安斜眼看他，顾怀时用手肘碰了下毫无觉察的人，“阿四，怎么端错杯子了？”

    阿四的手顿住，“啊？”他抬头看顾怀时，又顺着他的眼神望向沈遇安，缓缓将手里的杯子放到顾怀时跟前，“……时哥，我给你拿的。”

    沈遇安冷声道：“顾怀时，看好他。”

    顾怀时胳膊搭在阿四肩上，“主子，我盯着呢。”

    完颜北柯此刻方注意到这个少年，仔细打量着阿四的脸，觉得他眉眼间说不出的熟悉，就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不多时菜陆续上齐，几人齐齐动筷。完颜北柯几次想为季南风夹菜都被拒绝了，心里不是滋味。

    虽说在北梁时季南风也是这副淡漠的样子，可那时饭桌上基本只有他们俩人，不论季南风愿不愿意，他抬眸时看到的人只有自己。可如今，他眼里有很多人，唯独没有自己，就连那个叫阿四的少年都比自己能入季南风的眼。

    饭还没吃到一半，扶风略显慌乱地走进屋内，附在完颜北柯耳边低语了几句，完颜北柯的脸色越来越沉。他摆了摆手，示意扶风出去。

    季南风问：“有事？”

    完颜北柯道：“什么事都比不得哥哥的事重要。”

    季南风心里记挂着寒霜莲的事，好不容易见到完颜北柯，他不想错过机会，也不想再等，“晚些时候方便说几句话吗？”

    完颜北柯面露喜色，“只要是哥哥有事，我随时都有空。”

    沈遇安端着酒杯的手稍稍用力，指间的杯子应声而裂。沈遇安闻声连忙偏过头，看着沈遇安指尖的血迹，蹙眉问：“怎么回事？”

    沈遇安把手放到桌上，轻声道：“无事，不小心用力了些。”

    季南风捉住桌下的手，掏出怀里的帕子擦拭上面的血迹，“怎么如此大意？”他的手再次伸进胸前，拿出一个瓷瓶，边往伤口上抹药边说：“这药是安伯塞给我的，说我总是受伤带着有备无患，不想先给你用上了。”

    沈遇安勾起唇角，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完颜北柯，看到一张阴沉狠戾的脸，笑道：“我把药用完哥哥便用不上了。”

    “胡言乱语，”季南风松开抹完药的手，“只此一次，别再伤着自己。”

    楚书冉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怪。顾怀时和陌羽视线短暂相接都没说话，心里想的却也差不离了。

    完颜北柯冷眼看着沈遇安，“听闻沈阁主武功盖世，文武双绝，不想今日一见……沈阁主金贵，不如我请府上的大夫为您诊治，也好看看是否有其他隐疾？”

    沈遇安云淡风轻道：“多谢三皇子好意，不必。”

    季南风怎会听不出完颜北柯话中带刺，他心里有几分不适，“人无完人，偶有失手乃人之常情。想来三皇子也并非时时都能保持最佳状态。”

    完颜北柯只觉得沈遇安脸上挂着的笑是如此碍眼，“哥哥说得是，是北柯唐突了。”他挤出一抹笑，笑吟吟道：“哥哥可是有事要说？我晚些有事，不如现在说？”

    季南风看了沈遇安一眼，点头道：“好。”

    完颜北柯问：“不知是何事？”

    季南风犹豫片刻，“可否借一步说话？”

    完颜北柯等的就是这句话，笑着应道：“哥哥随我来。”

    沈遇安看着俩人相继而出的背影，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消失不见。顾怀时看着他写满不悦的脸，试探道：“主子？要……”

    沈遇安摆手否决。他虽然不满季南风单独和完颜北柯一起，也好奇季南风究竟要说什么，但他不想用这种方式去得到答案。

    完颜北柯领着季南风进了间书房，提起桌上的茶壶想要为季南风斟茶。季南风伸手按在茶壶上，开门见山地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我此次来是有一事要问。”

    完颜北柯听着‘你我之间’几个人，嘴角不觉上扬，“何事？我定当知无不言。”

    “寒霜莲，”季南风说：“我想要寒霜莲，该去哪里才能找到？”

    完颜北柯眉头微蹙，从头到脚打量了季南风一番，见他完好无损，疑惑道：“哥哥要寒霜莲做什么？”

    “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

    “是你自己要用？”

    季南风摇头道：“不是，但这对我很重要。”

    不知为何，看着季南风这副模样，完颜北柯脑海中浮现一个猜测又很快否定。

    他猜想季南风如此着急定是为沈遇安找的，可沈遇安宽肩窄腰，即使穿着衣物也能看出内里的力量，更何况还有着一身绝世武功，实在不像需要用寒霜莲的样子。

    “我可以告诉哥哥，只是这花并非时时都有，花开的时节并无定数，全凭运气，”他顿了片刻，“再者这花只有北梁有，哥哥要为了这花回到北梁吗？”

    完颜北柯心中万分期待季南风回到北梁，若是他愿意自己踏上北梁的疆土更是求之不得。可如今，他却高兴不起来了。他心里清楚季南风有多厌恶北梁那个地方，如今却为了一朵寒霜莲愿意回到北梁去找花，是谁让季南风愿意这么做？

    季南风坚定道：“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

    完颜北柯闭上双眼，而后缓缓睁开，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哥哥若想找到这花，须得先找到北梁药王谷谷主南星，就是四年前为哥哥医治的那位女医。这花只有她有，可她是否愿意把花给你，这个就全看哥哥自己了。”

    “多谢。”季南风说。

    完颜北柯倏地笑了，季南风不解地看着他。

    “哥哥同我越来越疏远了，我有时候在想，若我不是北梁的三皇子，或者我十年前不曾遇到你……”完颜北柯顿了片刻，视线凝在季南风脸上，“不，我此生最不该后悔的便是遇到你。”

    这样直白的目光让季南风有些招架不住，他偏过头，淡声道：“可我后悔了，后悔十年前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