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南风何尝不明白,大魏与北梁间的战事打了又停,停了又打,除非一统两国,否则战事永无止息。
他轻轻点头,转而问:“杨安泰的事同你有关吗?”
“嗯,”沈遇安说:“那些信件是我让人给他的。”
季南风疑惑道:“你从刺史府拿的信件?”
沈遇安轻笑一声,缓声道:“还记得冉冉带回来的那个人吗?杨安泰之子杨予恩,他如今已经是明月阁的人了,和霜落一同掌管明月阁所有的生意和账目。”
季南风蹙眉道:“你是说那些信件是他给你的?”
沈遇安:“正是。”
季南风:“他为何要这么做?”
“那些信件是他无意间发现的,”沈遇安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原本他只是想私自藏匿那些信件,可杨安泰因为杨岑远的死对他动了杀心,派了人去取他性命,恰逢陌羽去固安寻他便将人救下了。信件在打斗间散落了一些出来,陌羽注意到上面的字便想捡起来细看。”
沈遇安抿了口茶,接着道:“谁知杨予恩却不肯,连忙将信件尽数捡了回去。陌羽猜到信上的内容恐对杨安泰不利,因此杨予恩才不敢让他瞧见,他先前已将刺史府的事查得一清二楚,知道杨予恩并非杨安泰之子,为了看信上的内容便将杨予恩的身世全部告知。”
季南风看着沈遇安,听得专注。
沈遇安道:“杨予恩得知自己身世真相,恨透了杨安泰,便将书信一股脑给了陌羽。”
季南风:“杨公子他……”
“杨安泰并非杨予恩生父,因此不待见他。在他母亲逝世后杨安泰曾想杀了他,有位道士告诉杨安泰,杨予恩可为杨岑远挡灾才逃过一劫。”沈遇安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如今杨岑远死了,杨予恩于他而言就无用了。”
季南风问:“那杨公子的亲生父亲呢?”
沈遇安说:“在固安,杨予恩之所以能如此年纪成就一番事业,除了他自己的天赋和勤奋外还有他亲生父亲的助力。”
季南风颔首,正待说些什么,沈遇安松开手里的杯子道:“鬼鬼祟祟的,出来吧。”
季南风偏头,只见廊柱后一个身影慢吞吞挪出来。楚书冉扁了扁嘴,嘟哝道:“你早就发现我了。”
沈遇安道:“我若是连你都发现不了,这些年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季南风心里挂着季行州的事,又听沈遇安所说听得入神,竟连有人靠近都未发现。听见沈遇安这么说,目光沉了下去。
楚书冉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她挪到沈遇安身旁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遇安揶揄道:“魂被勾走了?”
楚书冉难得没有反驳,抿唇道:“宴清哥哥,我听你方才说杨予恩……他现下如何了?你也知道我先前救了他,后来在固安的时候又给他送了药。”
说到这她停下看沈遇安,沈遇安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盏送到唇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楚书冉挺直背,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抬高音量说:“我既救了他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得报答我。”
沈遇安放下茶盏说,慢条斯理地说:“他送了你那几箱东西能卖不少银子了。”
“那怎么能算?”楚书冉腾地站起身,义正言辞地说:“这可是救命之恩,哪能几箱东西就算还清了。”
沈遇安睨着她:“你的意思是要他再多送你几箱?”
“那当然!可若是他死了,还怎么还我?”
“你不是知道他的宅子在哪么?他若死了,你带着人去他库房,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楚书冉跺脚,红着脸道:“宴清哥哥,你再这样我就马上修书回河州向娘亲告状。”
季南风轻笑一声,说:“冉冉,杨公子既已加入明月阁,宴清自会护他周全,想来已将他安置好了。”
“可是……”楚书冉踌躇道:“杨安泰如今出了事,是否会殃及到他?”
季南风道:“这对宴清而言不过小事一桩,冉冉不必忧心。”
楚书冉提着的心堪堪放下,“宴清哥哥说要他同霜落姐姐一同打理明月阁生意上的事,可霜落姐姐久居临安,杨恩予也要去临安吗?”
沈遇安使坏道:“有何不可?”
“可……”楚书冉也不知自己为何不想让他去临安,半晌憋出一个蹩脚的理由,“可他从小就在旦州,若是去了临安……”
沈遇安问:“如何?”
楚书冉红着脸在脑海里搜寻回答的话。
季南风勾起嘴角,拍了沈遇安一下,开口道:“霜落姑娘在临安,杨公子便留在旦州或是去幽州和荆州,如此一来这几个州的办事效率会更高些,他们俩人只需书信来往,在书信中商议决策即可。”
楚书冉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这样啊……”
入夜时分,顾怀时带回满身鲜血的季行州。
季南风看着季行州的断臂处,漠然道:“去请安伯为他止血。”阿四忙跑去叫人。
季行州满身血迹可谓狼狈至极,一双眼睛却仍恶狠狠地盯着季南风,恨不能用目光将季南风凌迟,他冷笑道:“季南风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季南风道:“你想死,我自会成全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季南风!”季行州恨声道:“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不死在北梁!?你不该……”
话音未落,季行州“砰”地跌倒在地,强劲的力量让他一时直不起身子,只能低着头咳出满口鲜血。
沈遇安一脚踩在季行州肩头,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想死?这么死太便宜你了!”
季行州一口啐掉嘴里的鲜血,抬起头道:“你待如何?”
“凌迟、车裂、炮烙,”沈遇安冷声问:“你要想哪一种?”
季行州颈间青筋暴起,视线扫过沈遇安和季南风,“我竟不知季南风何时认识的你,你究竟是何人?”
“你不配知道。”沈遇安看着季南风仿佛弥漫着雾气的眼睛说:“哥哥有何打算?”
季南风深吸了口气,红着眼眶道:“带他去幽州给那些死去的兄弟磕头认罪。”
阿四领着安远山前来,沈遇安收回脚,“安伯,这人的性命暂且交给你,别让他太快死了。”
“放心交给我吧。”安远山将药箱放下,抬手就要看季行州的伤,岂料季行州撑起身子狠狠撞向安远山,吓得他猛地向后退了两步。
“阿四,”沈遇安说:“让他安静。”
阿四早对季行州不满,看着他不由地想起自己被劫持的恐惧,上前狠狠一记手刀砍在季行州颈间,季行州两眼一闭倒在地上。
待伤口处理完后,顾怀时将季行州带下去关押好。
沈遇安和季南风一道往房间走,待到两人房间之间时季南风停下脚步,沈遇安问:“怎么了?”
季南风站定,抬眸看沈遇安,沉默半晌,低声道:“今夜可否陪我?”
沈遇安顿住,目光在季南风略显苍白上流转,点头。
季南风并非懦弱胆小之人,也不惧怕孤独,否则早就殒命于北梁天牢。可他此时看着眼前的沈遇安,看着他眼底的担忧和关切,深觉若一直有这么个人陪着应该是件很美好的事。
白日里情绪波动太大,季南风晚上睡得不安稳。
梦里入目尽是残骸断肢,鼻间是浓郁到令人反胃的血腥味。季南风觉得背上似有千斤重,身后的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催促着他往前走。他双腿微微打颤,走了太久他早已体力不支,可他们没了战马,只能从雁门关一路步行回幽州城门。
这场战役死伤无数,他不知道身后背着的人姓甚名谁,只知道这是自己麾下士兵,既还有口气在就要把他们带回去。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得到幽州城楼下时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用尽,背着人踉跄栽倒在地,季行州上前将他身后的人接过去,说换他来背,他看着季行州身上的伤犹豫了。
季行州把人拉到身后背上,“就几步路了,我可以的,你在此等候片刻,我让人来接你。”
季南风轻轻点头同意了,他实在太累了。可为什么背上的人已经下去,他仍觉得身上的重量丝毫未减。他疲惫地阖上双眼,虚弱地挥动两只手,试图挣脱这种奇异的负重感。
挣扎间他猛然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张如玉一般光洁无暇的脸,他微微低头看见搭在自己腰间那只有力的臂膀。再抬眼时撞进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里,眼中水润朦胧,像是要将人溺毙其中。
沈遇安看着一脸茫然惊慌的季南风,抬手去擦他额间的汗珠,哑声问:“梦魇了?”
季南风轻“嗯”一声,“我吵醒你了?”
“哥哥未曾说话,”沈遇安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季南风,“怎会吵到我?”
季南风感受着胸腔有力的跳动,分明听见心脏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原来是吵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