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南风掀开身上的被褥想要起身,搭在腰间的手稍稍用力止住他的动作,他偏头疑惑地看向沈遇安,听见略哑的声音:“哥哥梦到什么了?”
季南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床头,将梦里发生的事简单地表述一番。
沈遇安从睡眼朦胧变得满目寒霜,仿佛看见了季南风背着人艰难地蹚过尸山血海的模样。这个人皎如明月,比冬日里的雪还要干净,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被陷害、被构陷,十年后归来却被说成不知礼义廉耻忠的无耻之徒。
他按捺住满腔怒意,问:“就因为这样,所有人都认为人是季行州背回来的,是吗?”他心中早有答案,仍是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季南风道:“我那时忙于操练军营里的士兵,仅剩的时间也用来看兵书研究布防了,因此没有在意过这些事。”他云淡风轻道:“我也是同你一天得知此事后的真相。”
沈遇安脑海中不觉浮现出那个被抓的刺客辱骂季南风的嘴脸,这些人究竟凭什么就这么定义季南风,将那些肮脏污秽全部泼到季南风身上?
这个世界似乎总是如此。他的父王谢允承,贵为太子是天潢贵胄,在荆州遭逢百年难得一见的涝灾时亲自前往荆州赈灾,不仅时时注意救灾的情况还亲自从泥沟里背了好些孩童老人出来。也是这样一个人,被构陷贩卖私盐、豢养私兵,最后落得个褫夺封号葬身火海的下场。
沈遇安握着的拳紧了又紧。终有一日,他要这些颠倒黑白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将他们踩进泥泞之中再也爬不起来,用他们的头颅祭奠逝去的亡灵。
“宴清?”季南风见他半晌没有反应,便轻喊了一声。
“哥哥,”沈遇安的目光在季南风身上梭巡,每一寸他都会守护好,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他半分,“可以不要再丢下我吗?”我真的不想再等了。
季南风整个人像是突然被点了穴,沈遇安说的话像是林间吹过的一阵风,风过无痕,只余树叶沙沙作响,耳边不停有声音在萦绕,却分辨不出是何意义。他抬手按住骤然加速的心脏,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可以吗?”沈遇安执着地问道。
“我……”季南风努力摆出云淡风轻地模样,笑道:“我说过不论你做什么都会站在你身后,自然会一辈子陪着你。”话说出口方觉哪里怪怪的,他懊恼地咬住下唇。
“一言为定!”沈遇安竖起小指举在俩人之间,“拉钩,骗人的是小狗。”
成年后的沈遇安难得露出如此稚气的一面,季南风此刻似乎看见了谢逾明的影子,心里好像有块空着的地方被一点一点填满。他不禁笑出声,伸手去勾沈遇安的小指,“一言为定。”
午饭后,陌羽来报,完颜家两兄弟已回北梁,杨安泰关押在监狱里,明日一早便要押往临安。
沈遇安眼神晦暗,总有一天他要手刃完颜北珏。至于杨安泰,他需要见他一面。
沈遇安听得认真,“只怕完颜北珏一回到北梁便会请旨出征讨伐大魏。”当务之急是夺回季行州手里的兵权,只有这样他才能将从北梁学到的东西用在抵御北梁大军上。
“若是他敢来,便叫他有去无回,”沈遇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今晚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季南风视线落在信纸上,接过信件展开,当看清上面的字时身子明显僵住,他先是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而后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他的视线从纸张移到沈遇安脸上,哑声道:“你要去见杨安泰?”
沈遇安说:“嗯。”
季南风沉吟片刻,坚定道:“我与你同去。”杨安泰身为区区一州刺史,不仅与北梁的皇子互有往来,竟还与当今圣上在十余年前就有往来,信上的内容更是令人震惊。
纸张放了太久,虽保存完好,但已经卷边,有些字迹微微晕开,模糊得如同像十几年前的往事一般。信上赫然是当今圣上谢允璋命杨安泰找人做伪证,证实先太子谢允承贩卖私盐一事,可谓是皇家丑闻,亦是大魏丑闻。
沈遇安说:“我们入夜后再去,”他看着季南风忧心忡忡的脸,问:“不久就要前往幽州,你现下可有想做之事?”
季南风抬眸看向远处,“听闻外城外有个普化寺,我想去看看。”
沈遇安道:“我同你前去?”
季南风摇头,“你事务繁多,不必同我前去,我很快就回来。”
沈遇安欲言又止,最终道:“好,哥哥早些回来。”
季南风走了,沈遇安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怔愣良久,吩咐顾十一在远处跟着。
今日原是晴天,午后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普化寺笼在雨雾里。大殿里放着三个蒲团,季南风跪在中间,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佛像,心想这世间真有神佛吗?
若世间真的有神佛,世间人有千千万,是否每个人所求神佛都能听到并为之实现,世间又怎会还有如此多疾苦?心中虽如此想,他还是俯首磕了三个头。
因着下雨,来上香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寺里的主持问他所求,季南风笑道:“有劳主持关怀,在下前来求个心安。”
那主持双手合十,慈悲道:“阿弥陀佛,我观施主面相便知是个心善的人,施主做了许多善事,却身陷囹圄,如今就快雨过天晴了。”
季南风笑道:“多谢大师宽慰。”他看向殿外,濛濛细雨已成了滂沱大雨,真的会雨过天晴吗?
主持见他看着殿外发愣,开口道:“上山的路不好走,想来施主也饿了,不如在寺里用些斋饭,待雨停了再下山。”
季南风道:“那便叨扰了。”
偏殿站着俩人,看上去已经在此站了许久。
“殿下,”扶风嗫嚅道:“须得尽快离开了,大皇子已先我们一步回北梁,若是再耽搁下去,我们也有被大魏人发现的风险。”
完颜北柯把玩着手里的匕首,不以为意地说:“我只是想离他近一些,离开前再看他几眼。”
扶风说:“可殿下不是说季公子会去北梁吗?我们先回去,待季公子回到北梁殿下自可将他留在身边。”
完颜北柯嘴角勾起一抹笑,“你说得对,我会在北梁等他。”他说着转身往大殿走,扶风拿着伞跟着后面,他突然停下脚步,“想办法把伞送去给他,别让他发现是你,我去大殿上柱香。”
“是,”扶风犹豫道:“殿下不是不信这些吗?”
完颜北柯看了眼手中的匕首,说:“他信我便信。”
外头还在下雨,沈遇安听着外头哗啦啦的雨声有些不安。他唤来陌羽问季南风在哪,陌羽说顾怀时传来消息人还在普化寺内。
沈遇安起身打开门往外走。陌羽撑着伞追上他,问:“主子这是要去哪?”
“去接他,”沈遇安说:“叫人备马,再备件大氅。”
雨势渐小,季南风用完斋饭准备下山。临走前主持给了他一串佛珠说是赠与有缘人,他没有推脱接过手串道谢,出门后瞟了眼外面廊上放着的伞,顶着濛濛细雨下山。
季南风走到半山腰时,雨停了,消失了的几个时辰的阳光从云层后泻下,他惊讶地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他嘴角不觉上扬,一双眼映着彩虹亮得耀眼,傍晚余晖在他身上如同笼上一层光辉,衬出几分圣洁来。
山下倏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顺着声音往下看。
“哥哥!”沈遇安边走边朝他招手,“是我。”沈遇安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常服,玉冠束发,在这山林间像是林中仙。
季南风拾级而下,问:“宴清,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沈遇安说:“哥哥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季南风笑道:“我便是生气了又能如何?”
两人间距离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也小也许多,沈遇安促狭道:“我见你一直未回,担心哥哥找不到回去的路。”
季南风道:“雨太大,寺里的主持留我一同用斋饭,因此耽误了时间。”
沈遇安跨上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级台阶,将带来的大氅披到季南风身上,系紧领口,蹙眉道:“怎么不等雨停?身上都淋湿了。”
季南风道:“这点雨不算什么。”
沈遇安心里有些不快,季南风的伤刚痊愈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抬手搭在季南风肩上,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对方,一手撑着油纸伞置于俩人上方,“哥哥今日求了什么?”
“没什么,”季南风从腕上取下一串佛珠,递给沈遇安,“这是寺里的主持给的,现在给你了。”
沈遇安把佛珠塞回季南风手里,“主持给你的便是与你有缘,怎可给我?你自己戴着。”
季南风拉过沈遇安的手,将佛珠戴到他的手上,“既是我的东西,如何处置自然是我说了算,戴着吧。”
沈遇安看着手腕上的佛珠,又抬眸看季南风,没有再推拒。“山下备了马车,到山脚后哥哥可以在车上小憩片刻。”
半山腰上立着一道紫色身影,看着相携下山的俩人发出一声,狠狠将手里的伞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