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疼痛瞬间侵袭而来,沈遇安身子抖动得越发明显。手倏然被握住,他抬眼看去,季南风那双澄澈漆黑的眼里倒映出他狰狞的面孔。
他想如果那一场火是人间炼狱,罗刹的样子大概就是他如今这副模样。
杨安泰不曾抬头,回忆结束后兀自点评起这些秘辛。
“说我杨安泰如何,这些所谓的天潢贵胄哪里又比我干净?做的恶比我只多不少,不过是不为世人所知罢了!”
沈遇安居高临下的睨着杨安泰,“你早猜出我的身份,所以才把这些事全说出来,你是故意的。”
杨安泰靠在墙上,抬手去抹唇边的血渍,脸上露出扭曲的笑,“不错,若是见过先太子的人定能认出你来,”他回忆道:“你们,长得太像了。”
虽已过去十余年,他仍记得初见谢允承时的场景。那个举手投足都透着矜贵的男子,周身萦绕着一股出尘的气质,看起来半点不像是要当皇帝的人,更像是要归隐山林的修仙之人。
杨安泰道:“我先前还不确定,毕竟当初东宫被焚烧殆尽,连只鼠蚁都逃不掉,更何况是太子之子。可当你拿出那些信件来,我便确定你就是先太子遗孤。”
沈遇安问:“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往事,有何目的?”
杨安泰垂下头,沉默片刻后道:“我总归是要死了,这是我应得的,可该死的人不止我一个,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安生!我要你去和谢允璋争,去和他抢!我要世间动荡,要你们争得你死我活为我陪葬!”
“若我可以让你活下去呢?”沈遇安说:“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包括当初你找了哪些人做伪证,来给你传信的人是谁,我可以保你一命。”
杨安泰抬头,望着沈遇安的脸,半晌才道:“不必了。”
沈遇安挑眉,“你不想活了?”
杨安泰说:“我活了四十余年,足够了,”他止住话头,看向沈遇安身旁的杨予恩,缓缓道:“我的妻儿还在等我和他们团聚。”也还有人等着他下去赔罪。
杨予恩的手握得极紧,却觉手心空得厉害,什么也抓不住。
杨安泰道:“我可以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我只有一个条件。”
沈遇安问:“什么条件?”
“等我死后将我埋到我妻子墓旁,临安太远了,我等不了那么久,你们走后我会自尽。”杨安泰看着沈遇安,倏然露出笑来,“你比先太子强。”
沈遇安沉下脸来,盯着杨安泰,仿佛他再说一句不敬之语就会立刻要了他的命。
杨安泰道:“先太子德才兼备,却太过良善,可你不一样,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的野心,还有你的狠绝,我知道,我今日若是答应了你所说的,出去后你也一样不会放过我,我只是不想再折腾了。”
沈遇安对他说的话不予置评,只问他:“那你为何还要将你知道的事告诉我?”
“因为我有愧,要赎罪。”杨安泰渐渐红了眼,“当年涝灾时岑儿发热,房屋多半都被淹了,根本找不到可以治疗发热的草药,是先太子,他从附近几个州城调了草药来,在草药调来之前将自己手上的药给了我,那药据说是药王特制的,疗效极佳,岑儿因此活了下来。”
沈遇安的双眸似要迸出火来,他的呼吸变得困难,插在心上的利剑直直往里钻,然后毫不停留地转了几个圈,心肝脾肺都疼的发颤。
季南风紧紧拉着沈遇安的手,感受着手心的颤动,同时也红了眼眶。季鸿翊与先太子往来甚密,季南风常有机会见到谢允承。在他心里,谢允承除了是大魏储君,还是他亲近的长辈,是他一直敬重的人。
季南风虽恨不能替沈遇安杀了眼前的人,可他看着身边一言不发的沈遇安,知道现下不是时候,他还可以替他做别的事。
他看向杨安泰,按捺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问:“既如此,先太子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后来为何要帮谢允璋构陷他?”
杨安泰低垂着头,“我没办法!我也不想,可是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只蝼蚁,我能如何?我既见不到他,也不敢拒绝谢允璋,我若是为了这份所谓的恩情拒绝谢允璋,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下场?我死了无所谓,可是我的岑儿还那么小。”
“所以你便可以恩将仇报?”季南风怒道:“你的孩子不能死,别人就可以死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此事丧命吗?东宫上上下下全部惨死!你午夜梦回时可曾后悔过?”
“后悔又如何?该死的不该死的全死了!我试着给他送过信,可他贵为太子,我根本就没有机会!”
杨安泰的脸越发扭曲,“后来我想,我已经这样了,已经烂到泥里,再也洗不干净了,索性让自己更脏些。我的岑儿跟着我受了那么多苦,我发誓此生只为他而活,我要给他世间最好的。”
沈遇安终于开口:“所以你就贪墨税银,鱼肉百姓,放任杨岑远为非作歹。甚至不惜与完颜北珏合谋,当一个叛国贼!”
杨安泰道:“不错,既然要做恶人便要贯彻到底不留余地,否则总妄想着还能将自己洗干净。”
沈遇安抽出腰间的剑,抵在杨安泰颈间。
杨予恩忙道:“阁主!可否给我点时间,我还有话想问他。”
沈遇安的手顿住,眼底晦暗不明。
杨安泰却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对你,我无可奉告。”
杨予恩不甘地问:“为什么?就算你心里没有我娘亲,可他毕竟和你生活了几年,对兄长也是视如己出,哪怕念在她照顾了兄长那么多年的份上,你也不该杀了她!”
杨安泰沉默不语,眼前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模样,也许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其实爱上这个女人了,他心中对自己已逝的亡妻生出几分愧疚。
就在他苦苦挣扎的时候,她竟冒出了一个旧情人,他本就扭曲的内心像是忽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于是,他亲手勒死了杨予恩的生母。
杨安泰猩红的眼里流下一行热泪,他没有再看杨予恩,而是看着沈遇安,“我在城外有一处宅子,当初是以他的名义买的,你想要知道的都在里面。”
他虽没说名字,但在场的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杨予恩。杨予恩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安泰,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杨安泰没多做解释,他杀了杨予恩的母亲后本想将杨予恩丢到那处宅子里,从此让他过自己的,此生不必再相见?可后来他又鬼使神差的把人留在身边了,或许是因为杨予恩的样子有五分像那个女人。
他仔细打量着沈遇安,感慨道:“你真的很像他,可你终究不是他,我去下面赔罪,等你早日送谢允璋下来。”
杨安泰看向沈遇安手里的剑,“本来想等你们走后再自尽的,不过我等不及了,想必这点小麻烦也难不倒先太子之子。”
语罢,杨安泰撞向沈遇安手中的清霜剑,伴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倒在地上。
太过纯澈干净的人终究无法明白世间险恶能到何种程度,谢允承如此,十年前的季南风亦是如此。
沈遇安眼里落下一滴泪,反手握住季南风,他握得那么用力,季南风甚至觉得有些痛。可他没说话,任由沈遇安拉着他。
沈遇安拉着季南风往外走,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呆在原地的杨予恩,丢下一句:“你有一盏茶的时间。”
回到济世堂时夜已深,沈遇安嘱咐顾怀时去城外找杨安泰留下的东西后便回房歇息。
可是脑子里太乱,太多的东西缠在一起,他压根无法入眠。
当年之事已经过去太久,想要翻案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可以做到的。而且,他身边现在多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做的事太过凶险,他需要谋划,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以保全身边的人。
落霞山的私兵已经训练得有些像样了,至于银子,现在有杨予恩协助落霜打理明月阁的生意更是如虎添翼。还有宫里……他的皇祖父有安远山的药和先生的秘方养着,身子还算可以。
要说沈遇安半点不恨先皇是假的,毕竟东宫覆灭时坐在皇位上的正是他。若不是他识人不清,放任谢允璋对付谢允承,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可是,若非他幡然醒悟,太子旧部早被赶尽杀绝,就连楚书冉一家也无法幸免。更何况,若是沈遇安要夺那个位置,先皇必不会阻拦。
还有谢允璋的那几个儿子,至今尚未立储。谢允璋的长子并非嫡出,同谢允璋一样出生不高,而嫡子又较其他皇子要逊色不少,想来是时候让这几个皇子争太子之位了。
沈遇安想得入神,叩门的声音响了两次才回过神来。
季南风推门进屋,走到沈遇安身旁,脸上满是担忧之色,轻声道:“我猜你还没睡就过来了,方才在想什么?我敲门都没听见。”对于习武之人,这是绝不该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