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仍有各地将官陆陆续续前来奔丧,待吊客散尽,已是深夜时分。众人早已回房休息,只有孙权和孙尚香仍然守在灵前。她望着兄长消瘦却挺拔的背影,又想起了傍晚的那些话,渐渐陷入了回忆中。
孙尚香模糊地记得,在父亲去世之前,仲兄还是个爱哭鼻子的、话不多的乖小孩。那时他们刚搬到周家去,来访的士族子弟对这武人出身的一家很是看不上,连带着不懂事的小孩也要在玩耍的时候挑衅他们。
那次有家男童不怀好意地问他们是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孙权只是一脸倔强地强忍着眼泪,而孙尚香小小的身体早已盛不住怒气,随手捡了块石子砸了过去。那孩子兴许是吃了苦头而恼羞成怒,大声叫喊着“果然是没人教的野种!”落荒而逃。后来那家大人找上门来,还是周瑜出面赔偿了事。孙尚香还是不服气地念叨着“明明就是他的错!”,而孙权看到那家人嚣张的样子,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小妹见他这幅样子,便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
“阿兄,你放心,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把他们赶跑的!”孙尚香挥舞着小小的拳头,愤愤地说道。
孙权抹着眼泪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回房找谷利玩了。
诸如此类的事在他们的童年时代发生过数次,直到父亲去世。
孙尚香的记忆里很少有父亲的身影,因此她并未感到浓烈的悲伤。但她记得路上还哭哭啼啼的仲兄,在灵堂上却一滴眼泪也留不下来,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地盯着父亲的牌位。
孝期过后,孙策便开始东奔西讨,他们一家人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孙权像变了个人似的,在家里承担了不大不小的责任,与朱然、胡综一起读书。虽然偶有调皮捣蛋的行为,但还是学到了不少知识。孙策见他如此努力,便为他安排了县令的职位,结果立刻原形毕露——他竟为了私利指使手下遮掩账目。孙策只好把他带在身边,令他从军,杀杀他的锐气。
孙权偶尔会在来信或者回家时抱怨从军的辛苦,而这时家人们总是向他展示了不同的态度:母亲会宽慰他说从军就是这样的,父兄都是这么过来的,忍忍就好了;而两个弟弟会羡慕他的机会,并表示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好进入军队;而小妹总是会说出一些很严肃的话来刺激他:这是身为孙氏后人必须承担的责任,我若是有机会,一定比你做得更好!
孙权听了自然是不服气,便日益刻苦训练,终于在沙羡立下了些许战功,愈发成熟起来,不再是那个受了一点委屈就哭个不停的小孩,在家中也算是顶梁柱了。
然而此时兄长的突然离开,却瞬间把他打回了原形:他似乎沉浸在过度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无法处理那些兄长遗留下来的政务军务。果然,这样的担子对他来说还是太重了。可这样下去,江东的未来怎么办呢?这样想着,孙尚香决定出言宽慰他几句。
想到这里,孙尚香突然觉得,虽然自己在年纪上要比孙权小一些,但在思想上似乎比他成熟那么一点。
“怎么了,小妹?”伴随着温和的声音,丝绸柔软的触感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孙尚香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流下了眼泪,而兄长正在用衣袖为她拭去泪水。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从前的事情。” 她握住兄长的手,把它从脸上拿开,放在腿上。她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明明年刚及笄,却有了“从前”这么遥远的过去。
“有时候我总觉得,兄长才更像我的弟弟呢。”她轻轻地摇着头,微笑着说道。
孙权笑着握紧了她的手:“也是,从前受了委屈,都是小妹你安慰我呢。”
两人无言地相视一笑,却被突然来访的友人打断。
“在下拜见吴侯!”朱然、胡综一进来便行了臣礼。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礼。”孙权赶忙起身迎了上去,扶他们起身,又紧紧握住了两人的手。
“义封、伟则,你们终于来了!”孙尚香也站起身来,高兴地说道,一扫之前的低沉情绪。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连了一会儿,满意地笑道,“你们也长大了,真好。”
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接下来却面面相觑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是孙尚香先反应过来,做出了“有请”的手势,“快进去吧,客气什么?”
孙权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拉着两人的手往里走,“是是,有些话还是进去说方便。”
朱然、胡综看了对方一眼,又看了孙尚香一眼。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声说道,“这里有我呢。”他们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便跟着孙权进了里间。
孙尚香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走远,消失在门后,才终于将目光收回,片刻后又落在了兄长的牌位上,放心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