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与兄长一踏进后院,便见到侄女孙茹抹着眼泪跑了过来。两人看了对方一眼,心里正疑惑着,小丫头却一下扑进姑姑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孙尚香弯下腰来,轻轻地摸着孙茹的头,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问道。
孙茹把脸埋在姑姑怀里闷闷地呜咽着,感受到头顶温柔的抚摸才抬起头来,一边用小手抹着眼泪,一边带着哭腔嗫嚅着:“妹妹……妹妹她……突然晕过去了……”
孙权听了这话,转身便快步往里间走去。孙茹见状哭得更狠了,慌张地拉着姑姑的手:“妹妹,妹妹不会有事吧……姑母……阿茹好怕啊……”
孙尚香把孙茹按到怀里,揉着侄女哭得一颤一颤的小脑袋,目光在周遭渐渐凝固的空气里游荡着。她仰起头来,嘴里故作镇定地念叨着“没事、妹妹不会有事的”之类的话,心里却也是一阵慌张。
要是早点去请郎中就好了,她在心里无助地想着。在发现自己确实对此无能为力之后,低下头去,将小丫头从自己身上拉开,蹲下身替她擦了擦眼泪。
“阿茹不要哭了,跟姑母进去看看妹妹好不好?”在心里踌躇着想要动身进去看看,年轻的郡主望着侄女哭得红彤彤的稚嫩的脸,不知不觉中说出了心声。
孙茹用小手抹了把哭得皱巴巴的小脸,用力地点了点头。“阿茹是乖孩子,听姑母的。”她的姑母站起身来,拉起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脚步沉重得抬不起来。
“……阿茹先去吧,姑母这里还有些事。”她停下脚步,放开手转过身来看着女孩说道。小姑娘仰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茹是乖孩子,听姑母的话。”摸了摸女孩挽成一团的发髻,年轻的郡主用略显严厉的口吻命令道。
被唤作阿茹的女孩维持着一脸不解的表情低下头来,稚嫩的手握成了小小的拳头,闷不做声地跑开了。
孙尚香望了望奔跑着的小小背影,终究是不忍心再看下去。正是因为自己的拖延,才让事情落到了这种地步。她不敢面对阿茹知道了真相的样子,只好转过身去,双手在胸前交叠,感受着泪水滑过面庞的温热触感,任由复杂的情绪宣泄在空气中。
“阿练……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大虎吧……不管男孩女孩,一定能健康长寿……”男人语无伦次地说着,而被他抱在怀里的女人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美丽的脸机械般磨蹭着男人的肩膀。
孙茹匆忙间跑到门口,被这副景象止住了脚步,站在门外呆呆地望着。早熟的她片刻后明白了话中的含义,便往后退去,却不小心撞在了刚刚赶来的祖母身上。
“祖母!”孙茹见状立刻扑到长辈怀里,无声地呜咽着。
吴婉叹了口气,站定了摸着孙女的头,“阿茹不哭,有祖母在呢。”将孙茹交给草儿后,她的目光移到了谷利和藏在他身后、披麻戴孝的小女孩身上。
“阿利,这孩子怎么回事?”草儿将阿茹拉到身旁,顺着主人的目光看着儿子问道。
“回母亲、禀夫人,这是在下途经军营碰到的孩子,是某位老兵的遗孤。她父亲前些日子病逝,家里也没了亲人,时逢先将军过世,也没人过问,就暂时在军营里养着。我想着呆在那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就带回来听候吴侯吩咐。”
“这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女儿了,阿利。”吴婉说完这话,又转身望向草儿:“也算是给阿茹找个伴了。”
“是,夫人。”草儿和谷利一并低头道。
吴婉走过去,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蹲下来摩挲着她的脸,“丫头,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呀?”
小姑娘仰着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到她身后的女孩——那满是眼泪的脸上呈现着悲伤的神情,正用殷切的眼神看着自己,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孙茹见状,顾不上自己哭得乱糟糟的样子,一步跨过去拉过另一个小姑娘的手,“阿茹谢谢祖母!”又转身对着她努力地挤出笑容:“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我没有名字……”女孩怯生生地说完后,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的父亲本是农民,成亲后为了糊口才来参军,没见过女儿几面,也未想起起名之事。前些日子军营里来人说父亲病重,想见她最后一面,她来了没几日便守了孝。母亲早已去世,家里也没别的亲戚,平时靠着邻居接济才勉强活着,这下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那我就叫你……叫你什么好呢?” 孙茹用手支着下巴,装作一副老成的样子思索着,“有了!阿姊叫芙儿,那我就叫你蓉儿吧!”
“好。”被唤作蓉儿的姑娘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走,蓉儿,我们去见见阿姊和芸妹妹吧!”
“草儿,把她们带走吧。”吴婉看着孙女的样子不禁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是,夫人。”草儿应承下来,带着两个小姑娘走了。
虽然那孩子未满周岁,但孙权还是为她操办了简约的丧事。下葬那日,练师仍因悲伤过度病着,便只有年轻的父亲和姑母来送葬。孙尚香望着被泥土渐渐掩埋的小小棺椁,心里感到一阵自责。她终究是不忍心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我应该早点去请郎中的……竟然还有闲心……找你玩乐……”说完这些后,她积攒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这不是你的错,小妹,无需自责。郎中也说了,她的病无药可医,左不过是多活一阵子罢了。”他说话的时候并未看向自己口中“无需自责”的对象,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只剩一角外露的棺椁,像是要把它盯穿似的。
小妹听到这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她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两人相顾无言地看着那小小的棺椁被泥土彻底掩埋,心里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对着它彻底失去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对了仲兄,义封也来了这么多天了,你也该安排一下了吧?”将那夭折的孩子安葬好后,两人骑马缓行在山间的小路上。孙尚香看了看随行的谷利,突然想到了此事。
受封讨虏将军、会稽太守后,孙权在议事时下达了新的任命:顾雍为郡丞、行太守事,步骘为主记,陆绩为奏曹掾、张允为东曹掾,吕岱为吴丞;孙静为昭义中郎将,徐盛为别部司马,别部司马陈武转督五校,虞翻为骑都尉;朱桓为余姚长。又征召了是仪为骑都尉、方士吴范为骑都尉、领太史令,连同门窗胡综也领了金曹从事的命,唯独朱然仍赋闲在家,便不免向郡主抱怨了几句。
“我正有此意。”孙权认同地点了点头。“先前任命的余姚长朱桓在赴任途中经过一处流行瘟疫的村子,便停在那里救济民众,来信请我另作安排。我想了想也有道理:这件事虽说是为主分忧了,可这任期耽误不得。我打算先让义封接任余姚长,等休穆那边事办完了,就让他领兵去吧。”
孙尚香似乎是觉得兄长说得很有道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谷利则是附和道:“吴侯英明!眼下军中正是缺人的时候,这样安排既补了余姚长的缺,又缓解了军中的燃眉之急,真是一举两得呀。”
“还是你小子会说话,朱然那小子尽给我找麻烦!”孙权听了这奉承之词,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哎对了阿利,木叔是不是还在军中服役?”孙尚香终于从思考中脱离出来,问出了想到的事情。
·“是,郡主。”谷利听到孙尚香突然问这个,心里不免疑惑起来。
“我看,要不把他调回来吧,仲兄。”郡主将目光转向吴侯,“如今阿利也有了女儿,不如让他老人家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嗯……小妹说得也有道理。”孙权拉了拉缰绳,让马停下。“这样吧,木叔本就在父亲为官时随他做过小吏,回来就让他任吴侯府上的管家吧。你看怎么样,阿利?”
孙尚香和谷利也随之停下了马,谷利下马拜道:“在下听凭吴侯吩咐。”
“好,那就这么定了。”孙权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不过我要先禀告母亲。兄长临终前说过,此等家事还是要与母亲商议。”
吴夫人爽快地同意后,将此事告知给草儿。主仆两人高兴了许久,还饮酒庆贺了一番。阿木任管家之后,吴侯府各项事务运转效率显著提高,政务和军务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内务方面,府上开支仍由吴夫人掌管,草儿除了贴身照料她之外,偶尔也在郡主出去打猎的时候照看几个小翁主。蓉儿也和她们熟络了起来,常与孙茹姊妹一同玩耍。日子慢慢地走向正轨,而那场迟到的笈礼终于在冬日到来。。
日子是孙尚香亲自选的良辰吉日,母亲亲自为她行礼: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饰以威仪,淑谨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
以岁之吉,以月之令,三加尔服,保兹永命。以终厥德,受天之庆。
母亲将最后一根簪子插在女儿挽好的发髻上,将她带到铜镜前,“尚香,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看来,以后得把府中事务渐渐托付给你了。”
孙尚香看着镜子里抹着胭脂、戴着簪饰的自己,笑道:“请母亲放心,尚香一定不辱使命!”又转过身去,用明媚的笑容安抚着满面愁容的母亲,“不过您可千万别说这话,我还指望着母亲多教教我呢!”
说完这话,母女俩不禁相视一笑,本来略显凝重的气氛缓和了起来。
建安五年的江东承载着诸多不幸与幸运,死亡与新生交替上演、离别与团聚纷至沓来……然而正是这些看似不和谐却完美融合的不幸与幸运,注定了这是不平凡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