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江兮月按时抵达茶楼时,顾晓已经在了。当日他在楼下走,江兮月在楼上看;而今,两人的位置反了过来。
江兮月在楼下,看到二楼的窗户刻意敞开,顾晓正摇着扇子,笑着向她招手。
“江姑娘,请。”江兮月上楼,只见顾晓已经备好了茶水和点心,只待她来。
“本是我请客作东,劳烦顾公子提早来。”
顾晓直截了当地问道:“江姑娘何必客套,不如有话直说。你邀请我来,想知道什么?”
“那我便直说了。顾公子若是方便,可否带我进雅阁看看。”江兮月坦言道。
顾晓轻笑一声,说道:“不成想江姑娘为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能把自己的名声搭进去。江姑娘当真没有想过,若是被人认出来,你又该如何自处?”
江兮月稍稍捏紧手中的茶杯,轻笑一声,答道:“我本就从乡野中来,名声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江姑娘,”顾晓顿了顿:“做人还是不要太拼命的好。你若想知道些什么,我定一一告知;但是想通过我进入雅阁,我劝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江兮月哑然。他们不过刚刚认识,贸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的确有些唐突了。
她沉思片刻,开口道:“顾公子,你可知晓雪阡身上烙着一朵梅花印记?”
“嗯?”
“顾公子未曾注意过吗?”
“江姑娘犀利的过分了,”顾晓挑了挑眉,嘴角噙着无所谓的笑:“我不曾注意。”
“感谢顾公子的诚实,”江兮月坦诚道:“想必公子定派人打探过我,知晓我首次来宁州是在五年前。那时,我救下了一个姑娘,她的肩膀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梅花印。
当日她的精神处于极度崩溃之中,因而我只知道,她是被人掳走,而后被烙上了印记。
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因此,当我无意中听闻此事,便想要一探究竟。”
顾晓沉思片刻,开口问道:“敢问当日那名姑娘,如今可还在?”
“当时我帮她寻到了家人,送她归家了。”
“那江姑娘还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近日都有谁见过雪阡。”
“除了我,没有别人。”
顾晓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微微抿了一口:“茶不错。”
顾晓抬起头来,却见江兮月眼底带着些许怀疑。
“顾公子认真的?”
“当然,我买下了她的所有时间。”
“顾公子真是大手笔。”江兮月语气带着些嘲讽。
“江姑娘莫不是对我有所怀疑?”顾晓拿过茶壶,替江兮月也倒上了一杯。
“不可以吗?”江兮月拿起茶杯,举杯示意。
“当然可以,”顾晓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问道:“江姑娘觉得,我的动机是什么呢?”
“图财,图色,亦或者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我看上去像是这样的人吗?”顾晓笑了起来,语气中有着些许挑逗的意味。
说着,顾晓举起茶杯,边抿茶,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她。
他的眼眸流转,笑容中带着伪装与玩味。这样的他具备着一种气质,一种鄙夷的、玩世不恭的气质,他好像随时准备戏弄生活的一切。
江兮月看着他,感到有些厌烦。在她看来,这是一种虚伪,一种挑衅,是对所有现实的反叛。
“顾公子说笑了。”江兮月不想再同他绕弯,换了个角度问道:“敢问顾公子,雪阡出事前一天,可曾见过她?”
“那日我本要去找她,但雅阁的人说,雪阡有事要办,告假外出了。”
“你可知她要去找谁?”
顾晓耸了耸肩:“不知。”
江兮月没有接话,心底有了些猜测。
看着江兮月有些沉默,顾晓开玩笑道:“江姑娘当真如审犯人一般审我。若是江姑娘没什么想问的了,那便吃些点心吧。”
桌上点心的种类丰富多样,能看出来,点餐的人是个颇为讲究的人。顾晓将绿豆糕向前推了推,放到江兮月面前:“尝尝这个,绿豆糕甘甜,佐茶正合适。”
江兮月的心思全在不在这里,况且她向来不喜甜食。默然片刻,她带着试探问道:“顾公子,我可否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当然,江姑娘。我说过,知无不言。”
“雪阡在进入雅阁前有着怎样的经历?她又是为何来到了雅阁?”
“雪阡是三年前来到雅阁的。据说,是因为她家中贫困,被卖到雅阁中来的。但是……”
“但是?”
“但是她曾提起家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怨恨。”
“这也并非不合常理。”
顾晓摇摇头,说道:“按照我的观察,雪阡的性格颇为刚烈,若是被家里人卖到青楼,她定不会如此释然。先前我对她的经历不感兴趣,也并没有详细探查。而今想来,却是有些蹊跷。”
“她可曾提过,她家在何处?”
“未曾。据我了解,她自到雅阁以来,已经与家中断了联系。”
江兮月沉默下来,不停摩挲着手中的茶杯。
“也许她曾经的客人,能够知晓她的身世。”
“江姑娘是想让我去查查吗?”
“麻烦顾公子。”
“江姑娘,你身在江府,何须我帮忙?”顾晓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桌上的扇子摇晃着,语气轻佻:“强龙尚且打不过地头蛇,我一个京城来的外人,怎能比得上在本地颇具影响力的江府。”
“顾公子应当知晓,江伯伯目前不在宁州,办事有些麻烦。况且,官府已经封锁了消息,我也不想将江府牵扯进来,这本是我一人的事情。”
“那我又何必被牵扯进来呢?”
“因为顾公子已经身处其中了。”
顾晓忍不住笑起来,他觉得江兮月实在太有趣了。
“江小姐,不吃些点心吗?”
“不必,多谢顾公子赏脸,我已叫侍女把单子挂在了江府名下,顾公子尽情享用,我先告辞了。”
“唉,还是慢了一步呢。”顾晓一脸惋惜。
眼见江兮月起身准备离开,顾晓出声道:“江姑娘,容我提醒一句,这做人呢,要不聪明,要不诚实。合作中隐瞒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我断断不会做这样的事,希望江姑娘也是如此。”
江兮月脚步顿了顿,声音冰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多谢顾公子提醒,也希望你做好该做的事,告辞。”
待离开茶楼,江兮月回想着刚才的会面,随口问道:“星儿,对于顾晓,你怎么看?”
星儿停顿片刻,语气中带着一些不确定:“我觉得他有些轻佻,但并不出格。”
江兮月点点头:“是个恰当的评价。”
现下已是晌午,街上热闹非凡。
如今正是美好的春天,没有人不喜欢春天,她也一样。在这样温暖的季节里,仿佛任何痛苦都可以被治愈,任何烦恼都能够被抛却。沐浴在阳光下,即使是最卑劣的人,也能够披上一层光辉。
但是,安逸的生活往往源自命运的馈赠,她一直明白这一点。
“星儿,能再给我讲讲你当年经历的事吗?”
“小姐,我……”
“星儿,”江兮月安慰道道:“如果你不便回忆,不用勉强。”
“不,小姐若想知道,星儿一定会告诉小姐的。小姐想知道什么?”星儿用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江兮月,语气饱含坚定。
“关于梅花印记的事。”
星儿回忆片刻,声音带着些悠远:“我被那群人拐走后,首先被关在柴房里。
若是我没有记错,在第十天的晚上,我被带出去清洗,然后在肩膀上烙下了梅花的印记。我比他们预料中醒的早些,醒来时正巧门口的守卫在打盹,我便悄悄逃了出来。而后,遇到了您。”
“据你所知,有别人成功逃出来了吗?”
“没有。我记得有人尝试逃出去,但是被抓回来了。她被当众处刑,以示警戒……”
星儿的语气微微发颤,带着些恐惧,江兮月见状,拉住星儿的手,像母亲抚慰婴儿一样,慢慢拍着:“都过去了星儿,是我的错,别再回想了。”
那时的星儿,经历了数不清的折磨。刚被掳走的时候,她尝试过自毁、绝食、自杀,但换来的是一日又一日更加严密的监禁、更加残忍的对待。至今,她仍然忘不了他们色咪咪的眼神、卑劣的嘴脸、还有滑过身体的那一双双粗糙的双手。
江兮月明白这种痛苦。有些苦难,像是洒在流水中的血,暂时把水波染红,但重新兴起的浪花会恢复水面的纯净;但是对于这样的痛苦,好似连源头都收到污染,每个时间的浪花带来的都是同样的苦汁。
“没事的,小姐。”星儿强装镇定,努力挤出一些微笑:“都过去了,能遇到您,是我的幸运。”
过了一会儿,星儿心情略微平静下来,问道:“小姐,您是有什么猜测了吗?”
江兮月稍稍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若是雪阡肩上真有梅花印记,应当是极其容易被发现的。再加上,雪阡前一天并不在雅阁中。我怀疑,雪阡是前一天晚上被掳走,烙上了梅花印记,而后本想逃走,却因陷入穷途,投江而亡。”
她不由地想象,雪阡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必定如雪一般既纯洁地让人怜惜,又无暇地引人糟蹋,于是既引得男人保护,又引得男人毁灭。而她那刚烈的性格,也许正来自对生的渴望。艳美中透露出生的意志,哀愁中荡漾着死的渴望,于是在这美与愁下,她漾出一缕缕纤细、悲怆的凄凉——这悲哀的命运啊!
雪阡的死,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溅起半分涟漪。江兮月感到悲哀,为她、为每个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