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山西太原府,大丰银号。
冬日里天才放亮,已经有乞丐在街上敲箸,偶尔路过的人,不是早起上山的樵夫,便是给大户人家做活计的小工,皆是衣着褴褛,脚步飞快,哪里顾得上搭理那乞儿?他却也不急,只是懒洋洋地举着手,碗里的一枚铜钱被震得直响,清脆的叮当声与敲箸声和在一起,倒成了那乞儿极好的音律了。
“冯掌柜赏些吧!”只见那乞儿忽地扑向一个身量矮小,疾步走来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身着锦缎绿袍,麦金色的袄儿,脚蹬一双新灰绒布棉靴,头戴一顶浅灰兔皮帽,留着短胡,一副善相,见了那乞儿满脸堆笑凑过来,拂袖一挥,已把那乞儿的破碗打在地上。
那乞儿忙拾起破碗,余惊未定,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边嘟囔道:“冯大掌柜今儿是怎么了?特意早来等着的,还不如在稻房里多睡一会儿哩!”
再说那冯掌柜,直奔到那乞儿对面的大丰银号,一推门,便大声喊道:“果然!完了!完了!”
大喝声惊了那乞儿,只见他先是一愣,再一颠一颠地朝银号门口跑来。银号大门的朱漆是前月刚上的,昨夜下了层小雪,化成了一层清霜,那乞儿走得急,险些摔在银号门前,慌忙中用手抓了一把门环,竟把那门环扯掉了。
冯掌柜瘫坐在一把雕花的红木椅子上,怒目圆睁,双唇发抖,面若死灰。
那乞儿跨进三寸门槛,却见号内并无异常,但望至银号柜台时,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门外微微的一点晨光已投进那柜台上堆着的五六个或立着或倒着的空空如也的木箱,一支算盘被挂在了一个木箱的把手上,那乞儿认出是冯掌柜的家传之宝,忙上前去取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他。
冯掌柜慢慢抬手道:“罢了,罢了,还要他作甚?那老贼要害我,怎么样也是要吃官司的。”
那乞儿不明,也不敢问,只是干举着手站着。
“不能留了!”冯掌柜突然站起来,像是在和那乞儿说,又像是自顾说道,“收拾怕是赶不及了,算盘也不必带了。”说罢转身出了门,大声道:“那算盘留给你吧!”
那乞儿追出门来,却定在那里,仍是举着算盘道:“出甚事哩?”忽听得街那头有众多脚步声,嘈嘈杂杂,又有人喝到:“快些!”那乞儿正奇怪,便见一队捕快奔这边来,那前面的捕头向这边一指,大声道:“快把那贼捉拿来!”那乞儿一时僵在那里,便被几个捕快七手八脚捆了起来,一声“冤枉”还未出口,便被人用麻布塞了嘴,夺过算盘,往官府拖去了。
天已正午,日头照在河面上,偶尔闪过些波光,似女子闺中的铜镜一般,忍不住让人驻足瞧瞧。冯掌柜独自在河边一棵秃树下靠着,直直地盯着那流得缓慢的水。
“冯掌柜还不走么?”一个声音冷冷道。
冯掌柜一惊,忽地站起身来,却又无奈地坐下去,干声道:“罢了,要怎样便怎样吧,反正也是活不成了!”
那人突然大笑道:“冯掌柜何必认真?我能怎样你?那日拜访,不过是想换些银钱使罢了。”
冯掌柜一时奇怪,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着青色棉袍,道士装扮的长脸后生抿着嘴站在树下,左手背后,右手托着一只小葫芦,微闭着眼睛,似笑非笑。
那人见冯掌柜回身,便作揖道:“大掌柜不记得小弟了?前天我还去你家......”
不待那人说完,冯掌柜扬手道“我记得了”便不再说话,仍是愣愣地望着河面,良久叹道:“以前我来到这汾水,只喜欢坐在这里望一望,觉得这水在太阳下斑驳可爱,如今,不如就在这里结束也好。”
那人冷笑道:“冯掌柜是人中奇才,不过是出了这一点子事,竟如此心灰意冷,罢了,枉我拜服你一场,走了,走了!”
冯掌柜背着手道:“远离这是非也好,只是有了牵挂,倒难受得很。你的玉葫芦是要不回来了,看你功夫了得,不如拿了我去见官,赏赐一定是少不了的!”
那人听了,立刻大声喝道:“大掌柜把我闫基看成何人?我的玉葫芦原不值什么钱,本是恩公兄弟赠的,视如珍宝,若不是此去云南,实在路途遥远需要盘缠,也不会当了,我要的价钱,跑遍了满城,只有您仔细听了我的事,倒高给了我些,我自感激不尽,拿您当做知己一般,今日清早想去银号与您拜别,听说了银号遭劫,大掌柜不见踪迹,我忙各处打听了一番,试着追出城来,才见了您。您知道我与您讲的,也便知道我平生最恨小人!怎会出卖您?”
冯掌柜叹了口气,摇头道:“他们想害我,不过是为了老父亲的店铺,给他们便罢了,何必出此阴招?实在可恨!”
那闫基道:“我倒打听说不到一个时辰案子便审完了,说是那乞丐受了你的指使做的,银钱珠宝皆被你带走了。”
冯掌柜苦笑道:“沆瀣一气,沆瀣一气!罢了,你去云南,倘若不嫌,我便与闫兄弟同路去吧!”
闫基果然拍手笑道:“好掌柜!我可也有知己了!”说罢,两人皆大笑起来,搭着肩膀向南去了。
“这里离京城不远,我却从未听过有这样一伙人。”程远向阮忧道。
那白衣公子冷笑道:“你久在京里,近处的只有皇帝与一干皇亲贵胄,自然没听过他们,你们应天府尹李守志,可与他们周旋多年了!”
“竟是这样难办吗?”程远疑惑道。
“想办自然不难办。”那公子道,“霞云岭的陆盛庄园,面上是做正经生意的,可听说老一辈欠下了谁家的巨债,暗地里也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官府的税贡他家交的比谁都多,又没有坐实的证据,那李守志巴不得离得远远地,只享受银钱罢了。”
“你家也未必光明磊落,你何苦这样说?”阮忧冷冷地道,“前面坡上有灯光,想是快到了,我们快些走吧!”
那白衣公子想说什么,又叹了一声,转而笑道:“二位......咦?奇怪,你们听!”
程远仔细听去,那坡上竟传来些兵器嘈杂之声,马车走得快,灯光也是越来越亮了,吵嚷大喝声渐渐入耳。一会儿功夫已到了庄园的大牌坊下,周围皆是参天的大树,夜色暗下来,借着庄园内的灯火,“陆盛”二字很是威仪。
“里面这样灯火通明,定是出事了。”那白衣公子先下了车,向前走了两大步,凝神听了一会儿,向程远道,“程公子和阮姑娘去吧!里面定是在打斗,里面有我的宿敌,恐是不便相助!”
阮忧道:“本也是不劳公子的!你只需在这里陪着这小公子就好。”
程远忙道:“这孩子调皮,还是跟着我们吧!”
阮忧急道:“程大哥糊涂!快走吧!”
那白衣公子不由得窃笑,向十三月喊道:“小孩儿快来!我绑了你好向程大人索银子吧!”
程远涨红了脸,只向十三月说道:“你听话,别去别处!”
十三月笑道:“程大哥快去吧!这个大哥哥等着我的钱,还能把我带到哪里去呀?”
一时程远与阮忧快步潜身到庄园正门旁的大树下,只见大门半闭,通红的火光照着,只觉得那门旧的很,门内似乎有人举着火把来回跑动,二人飞身上树,便把整个庄园看得清楚了。
近墙一片池塘,往里三间正房,正房后有几处厢房,有一处正临着水,正有微弱的一点灯火依稀闪耀,厢房后连着林子和小山,小山上似乎有灯光,却也不清,正房前一片大院,西面建了长廊观水,往东很是开阔,程远望去,东面的围墙下几间柴房马厩,却并不见马匹,此时,大院里正围了两圈举着火把的青衣人,几个打斗的人在中央,地上有几人卧着,不知是死是伤。
打斗的人有四个,程远认出其中一个白衣裙的少妇是自己今日救下的那一个,见她正与一个矮小的和尚过招,那和尚右手握着个铁算盘,左手却捻着一串佛珠,那妇人挥着双刀;另二人其中一个道士模样装扮,捏着一支判官笔,另一个握着单刀,刀落处杀气汹汹。程远定睛一瞧,使单刀的汉子不正是醉酒的那个无赖?
再瞧那妇人已不占上风,连连后退,那和尚的铁算盘只在那妇人身边飞来飞去,叮当声不绝,那妇人双刀也只能护住全身,半点也反击不得。那和尚突然大笑两声,两颗佛珠从左手飞将出来,就要打中那妇人腰眼儿,那妇人一惊,右手抽刀去挡,哪只那珠子未近身便已落下,这时背后一痛,已被那和尚的铁算盘击中,那和尚飞身一摘,铁算盘回到手来,又是大笑两声。
那妇人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却也不能再打,指着那和尚骂到:“觉空你这老贼!”
“这人是冯不老!”阮忧轻声惊道。
“大丰犯了事的那掌柜吗?”程远道。
“程大哥也认识他吗?”阮忧似有不解。
“早年我四弟的先生,曾是京城大丰家的六掌柜,与我父亲私交甚好,和我们讲过那冯不老的事,说是冯家最出色的人物呢。太原大丰出了事,他是因此回了太原的。那先生掌教四弟时,我家里曾经请过一场宴席,恰好大丰的几个掌柜在京城办事情,便都请来吃酒了。那冯不老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他随身带着个大算盘,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是何做的,酒喝多了便拉着我,教了我一些账面上的活儿。”
“可现如今却与那鬼道士混在一处了!”阮忧冷笑道。
“鬼道士?可是闫......?”程远一惊,见阮忧往院内望处,那道士正抛了判官笔,举起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距离虽远,程远却也能望到那葫芦的血红色,只听那道士一声怪叫,原来扮做醉汉的那人便滚在地上,连声惨叫,全身抽搐起来。
“四哥!”那妇人带着哭腔,回头大声喊道,将要往那醉汉方向去,却被飞来的一颗佛珠打中,全身一震,刀已脱手,未及转身,一连几颗珠子袭来,那妇人已无招架之力,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正摔在一棵大树下坐着的青袍男子脚下,那男子缓缓站起,向那道士挥了手,那道士闫基便怪笑一声道:“我儿回来!”只见什么东西极快地从那醉汉处闪过,闫基举着红葫芦,那东西像是回到了葫芦里面。
那妇人起身欲扑向那醉汉,觉空和尚即上前一掌,直把那妇人震出几尺外,生生地摔在地上,那妇人挣扎着坐起,却“噗”地一声,喷出许多血来。
“娘亲!”只听有小儿脆声叫道,便见北面举着火把的护卫中间挤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来,那小孩儿疾步上前扶起那妇人,柔声问道:“娘亲,疼不疼?”
程远见那小孩儿正是白日里捡包子吃的阿圆,不由得点头称奇,又听人群中一声叹息:“阿圆,你何苦出来?”只见一位身着黄色华服的老者被绑着上身,向前一步,却又马上被两个侍卫强拖回去,身旁还有几个被绑着的男子,皆看不清容貌,只是低着头。
只见阿圆拉着那妇人的手,昂起头,小手指着那闫基和觉空朗声道:“爷爷,他们敢伤我娘亲!”随后顿了一下又狠狠地喊道:“你们这些大坏蛋,还有臭和尚,鬼道士!统统不得好死!打入十八层地狱,被油炸、被火烧、被雷劈!”
“你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那个着青袍的男子厉声道,“你家世代做贼,贻害百姓,连你这小东西也是个大祸害!”
“狗官!”那黄服老者身旁被绑的一个男子大声道。“我陆家不曾如你所说,你做官这些年,却干了多少龌龊之事,死一百次也不为过!”
“陆三思,你慎言罢!”那青袍男子冷笑道,“节省些力气,且留着狱中来用!”
“这人是李守志吧?”阮忧道。
“姑娘也认识他?”程远想这一路经历,已觉奇怪,再听阮忧竟认得这官府之人,更觉阮忧身世不俗。
阮忧并未答话,只皱着眉望着院内。
“罢了,罢了!”只听那倒地的醉汉捂着胸口晃晃悠悠地起来道,“陆家今日落在你们手里,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三哥,杀鸡取卵,我们一家都在此,也算死得团圆了!”
“这话好生奇怪!”阮忧轻声道。
又听那妇人道:“阿圆,你怕不怕死?”
阿圆竟咯咯地笑起来,大声道:“有爹爹和娘亲在阿圆身边,阿圆什么都不怕!爷爷说死了世界就黑了,那娘亲可要紧紧拉着阿圆的手,别把阿圆弄丢了啊!”
那妇人听了,再也忍不住,抱住阿圆呜呜地哭起来。
“我陆家人个个顶天立地,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天意,唉!”那绑着的老者悲声道,“陆家后人有气节,我也不枉活这一世!”
“顶天立地?”那闫基突然怪笑道,“你们陆家人不仅是贼,还是出卖朋友、见利忘义的无耻小人!怎好意思说出这四个字来?我这阎王蛊,就是让你受一百次,也不抵我这些年所受的寒毒之苦!”
那醉汉道:“闫基,我八年前见你伤重几乎死在大漠,好心把你接到陆家养伤,你伤好了便失踪了,我还没骂你忘恩负义,你倒反咬我加害于你!这寒毒与我何干?”
闫基冷笑道:“我那时武功卑微,身上的东西落在了你们手里,不能报这深仇,如今我蛊儿已成,断不会放过你!多说无用!”说罢便又举起小葫芦。
“且慢!”院内之人只听得一声大喝,见一褐衣青年从南面墙上一跃而下,落在举火把的侍卫身后,那李守志探出身看,认出那人是程远,忙喝侍卫们让路。
“程大人怎会在此?”李守志向程远道。
程远作揖道:“李大人,程某奉皇命往南去,路过此地,下午见过陆家的人,只因借了他们东西,不见他们来还,便上岭来取,见您在院内,又听得一段往事,实在有必要找到这位闫道长说明。”
李守志心内好奇,便道:“程大人与闫道长竟是认识的?”
“认得。”程远走近那闫基,拱手道,“闫叔叔寒毒也好些了吧?”
闫基把小葫芦举到身前,冷冷地道:“你是谁?我不认得!”
程远又道:“闫叔叔不记得我?却应记得那日你寒毒发作,握着我家那黑色的八角手炉,对我说:‘孩子,人人都道我如阎王般,只有你一个人肯称我叔叔的。’”
闫基眉头微微一皱,略微思索,忽地拍手道:“你可是程家的小远儿?”
程远微笑点头道:“闫叔叔这些年好?”
闫基不禁大喜,也顾不得旁人,拉过程远的手,上下打量着,咂嘴道:“都这么大了!是了,有七八年了吧!恩公,你爹爹可好?”
程远道:“家父早在五年前过世了。”
闫基听了,一时愣在那里,只觉如五雷轰顶一般,双眼空洞洞地立在原地,半晌竟大哭道:“恩公去的这样早?我这次回来,还念着,能见恩公一面,投在门下,以报大恩,可是,怎么就...!”
程远倒安慰道:“闫叔叔莫要伤心了,爹爹的病也是天命。今日我现身,却也不是说这件事的,闫叔叔的恩公,不是父亲,却是这陆家的大哥!”
闫基止住悲声,转头望了一眼那醉汉,又向程远道:“此话怎讲?”
程远看那李守志也不加阻止,知他是对程家的事留心,便娓娓道来,将前因后果当着众人说个明白:
“十几年前江湖上盛传一部《百草经》,想必各位都听过。”众人听得“百草经”三字,不由得留了心,连后面的拿刀的小侍卫都恨不得挤进前去听个明白,那李守志终究是官场中人,总觉得要拿到程家的短处,听得程家与江湖上的事情有关,程远又当众人说开,觉得无甚意思,也只是勉强听着罢了。
“那写书的张道人虽毁了原书,但他的孙儿张济人,”程远顿了下,又道:“便是闻名于世的药王谷张谷主,却留了份手稿。世人只当那书中百草毒与寒冰神掌绝了,但张谷主的好友,也就是闫道长的师傅王云峰也是知道有手稿一事的,便让闫道长去寻,闫道长刚到谷里,洽在张谷主弥留之际,张谷主除了赠书与您,是否也让您处死他的药童?”
闫基道:“确实,可那药童是见师傅去了,自寻短见的。这与我被他□□方打伤有何关联?”
程远道:“闫叔叔且听我说,您被陆家救了之后,与□□方成为知己,便与他一起修习《百草经》可是?”
“是,”□□方接道:“闫基修百草蛊毒,我便修寒冰神掌,有一两个月吧,却不得心法,只修了个一半,谁知这时候闫基突然就不见了,我还差人找了他半年,不想在这里又见面,却成了仇人来害我了”说罢冷冷一笑。
闫基也冷冷地道:“我那一晚正熟睡,却有人翻窗进来,用寒冰神掌打伤了我,盗了我书,害我这些年每每毒发,浑身便犹如坠入冰窟,我练热功百草蛊毒,与这寒气相冲,更是难忍至极,非人所受啊!”
“你离开那晚四哥与我一起,为第二日端午赶制了一夜的福袋香囊,”那妇人道:“因为第二日给你去送福袋,你不在了,所以我记得清楚,绝不是四哥伤的!”
“当时只有我二人练习此书,世人原也只有张谷主...”
“二位别吵,且听程大人说罢!”李守志似有不耐烦之意,打断道。
“世人不只有张谷主熟知此书,”程远蹙眉道。“我父亲那日清早了了差事回京,正遇到闫道长受伤倒在岭下,便带回家医治,因听了道长的事,又因进宫回了差事龙颜大悦,便准了父亲数日假,父亲身上本有顽疾,便在道长走后带着程浪去了药王谷寻张谷主之徒吴少玉,谁知还未入谷,便逢连日大雨,弟弟那年只有十五岁,不敌长途奔波淋雨,发起烧来,当时已进山,便随便找了山洞休息,谁知进去便发现火光与说话声,我父亲与弟弟躲在山石后听,一个声音道:‘师弟受了伤,何不与我回去养伤?偏要在这阴冷潮湿山洞里作甚?’另一个冷笑道:‘我与你说过缘由的,你也别劝我,我跟随师父这些年,师父重你是真的,我也无甚话说,却对我动杀心,我这一世也忘不了!绝不回那宅子!若不是你能治,我也不回谷里,说这些也无用,快给我看下吧!这一年又过去,反复不断,真真是治死人了!’那先前的人叹道:‘你不得要领,即便得了些招式方法,终究是练习得粗糙,浅得很,也只是打伤了别人,自己一身的伤,好在书拿了回来。听闻这两年那闫基随冯家那笑面掌柜去了云南,怕是热蛊已成,你不怕他找你头上来?’‘哼,若不是我当初假死,他便是凶手,我就是要找他练一练寒冰神掌不可,况且,他与那陆老四练功,这锅必是陆老四背的,与我何干?他断然不会想到我这里......’听至这里,弟弟因风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被二人听得,追将出来,父亲带着弟弟不住地跑,最终脱离了山谷,到一处客栈安顿后,才发觉弟弟中了一支毒镖,虽尽力医治,可回来后不久便去了。”
说罢,程远叹道:“弟弟好强,又深得父亲宠爱,去了后,父亲日夜思念,病情加重,临别把这段往事告知于我,也是希望哪日能与闫叔叔相见,说个明白。当时也只知道是个陆家,却不晓得是这个陆家。我所说的,或有不详尽之处,只是大体上,绝对没错的,那伤你之人便是张谷主的只充药童不传医道的小徒弟,那个疗伤之人,大约就是吴少玉了。”
“原来是那贼人!果然不怀好意!”闫基听罢,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向那觉空和尚使了个眼色,觉空便往这边来,竟换上一脸笑容,向程远道:“程贤侄,一别也好些年,和尚也记得你四弟勤儿,三四岁便心算如神,只可惜山西大事等着,不然和尚多调教几年,定是个经营的好料!想不到如此之巧,闫老弟的恩人便也是我的恩人,被冤枉的滋味儿么,我是知道的,不好受,不好受。”
“故事听得了,却与今日的案子无甚关系。”李守志大声道,“来人,且拿了这窝贼回府衙去!”
“谁敢?”闫基怪声道,“今日谁敢动陆家,便是跟我过不去,跟我儿子过不去!”说罢举起手中的小葫芦,众人见了□□方中蛊毒之状,便都迟疑起来。
“怎么?”李守志厉声道,“胆敢违命吗?”
闫基冷笑道:“他们自然是不敢的,只是今日只有你我,没有那个人!我二人肯帮你,那人可不肯帮你!我不与你废话,你回去编排便是,陆家我二人保定了,我儿子的厉害,你也见了!”
李守志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我们,只是这样,我无法交代!倒不如死了,还落个美名儿!”
“死了?”那冯掌柜大笑道,“我兄弟的手段,会让你死的痛快?”
“罢,罢!”原先在树下绑着的黄服老者大声道,“李大人,我陆家的祸事皆是由我所为,与我儿无关,你便带了我,与我家这些财产去罢!”
“你?”李守志冷笑道,“陆子鸣,想一个人担着?也不先琢磨下自己什么分量?七老八十又没个功夫,没有儿女帮衬谁信呢?”
“是我!”只听一个声音大喝道。
原来是那黄服老者边上绑着的一个汉子,那汉子与陆家那老四面容相似,只是面带衰色,已年过不惑。
那汉子见众人望来,便接着大声道:“陆家老大早已在江湖上不见踪迹,便是我们,也是多年寻不到,老二前几年得病没了,只有一个女儿,寄养在云南的舅舅家里,我陆三思妻女早年离散,去年才得知她们早在山西别处安家,已带女改嫁,我四弟本分,是个往鞑靼卖货的商人,与弟妹侄儿皆不知我与爹爹的买卖,这可说清楚了?”
李守志听陆三思的话儿,也明白,又望了一眼闫基手中的小葫芦,似有为难之色,那陆三思便从侍卫手里挣出来,走近李守志,李守志也不拦,二人低头说了几句,李守志便朗声道:“贼寇陆子鸣、陆三思,连同家里这些个打手帮凶,都带回去!□□方一家不知情,便暂免了罪责罢!”
那□□方之妻安灵璧不由得流下泪来,阿圆见爷爷与三伯被押走,直喊“爷爷回来”,□□方咬了咬牙,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是抚着阿圆的头。
待李守志一走,手下的人便要封庄,程远与闫基二人、□□方一家出了庄园,时辰已近一更,没了火把,岭上更是漆黑一片,临近来时的马车,程远才道:“闫叔叔与陆家的恩怨算是了了吧!”
那闫基便再也忍不下,“扑通”一声跪在□□方脚下,悲声道:“我......我原是个畜生!还道是你打伤了我,拿了书!若不是程家侄儿,我便要铸成大错了!”说罢大哭起来。
“唉!哪能怪得你?只怪那贼人可恶!”□□方忙扶闫基起来,只是摇头望着庄园,似是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两个官兵刚刚贴了封条上去,朱红的大门此时除了封纸还依稀可见,已是黑黝黝的隐在百年的老树里头了。
“你快起来吧!”安灵璧道,“我夫君救过你一命,今日得你的庇护,我们也躲过一劫,算是互不相欠了!你也不必这样,我们也没当什么大事,只是这些年不知救过多少可怜人了!拿些官府的银子,纵然不对,也比那些做亏心事的人夜里睡得香!”
闫基听罢,只慢慢起身,不再说话,一时几人便僵在那里,也不知该怎样。
“是不是亏心事,人身份各不相同,思虑各不相同,心中的那杆称自然也不相同!”只听得马车那边传来一声,原来是个绿衣裙的少女,微笑着朝这边来。
“这理儿是说给别人听的,事儿确是自己做的,”那少女阮忧道,“我们的东西在哪里?”
□□方此时才道:“哎呀!却将真正的恩人忘了!”说罢与安灵璧一齐作长揖向程远道谢。
程远笑道:“快别如此!钱财放在一边,只是我那包袱里面,有圣旨在,实在重要,还请陆大哥、大嫂子行方便!”
“你个苦主倒求起贼来了!”阮忧冷笑道。
“这个还在,连同那个小包,里面钱不少,我放在阿圆的身上了,”安灵璧听了那少女的话,红了脸,道,“我们能带出来的只有这些了,还得趁乱赶紧离开,便也不及到宅子里取了程大兄弟的银钱衣物去......”
“有这圣旨便可!”程远见了圣旨已是狂喜,接过十三月的小包,从里面抽出几张银票道,“这点儿心意,算是给阿圆的!”
“这万万不可!”□□方忙推脱道,“程大人救了我们的命,这恩情还不知何时能还,又舍我们这钱......”
程远道:“快别说了,李守志他们回去,还不知是何情况,你们还是快快离开要紧!”
闫基道:“侄儿放心,我与冯兄一路送他们去!”
安灵璧道:“程大兄弟的圣旨我瞧了,倒有一事,希望可以助你,我是在岳州边儿的一个县里长大的,那夏家的家主早已没了,我出嫁那年还听说,剩下几个后人,只是在老宅里住着,没什么经营,给人做工过日子,那家主是有个女儿的,我们都听过,说是从小便很不一样,养在高师门下,也不怎么回家,我也不曾见过,我的一个姐妹倒是见过,说是举止谈吐非常人能及,模样儿如天仙一般。”
阮忧“噗”地一声笑了,冷冷地道:“天仙是个什么模样你也见过?世人拿来糊弄人的,像你这样的人物也会相信?程大人,虽算不上帮什么忙,也上心了不是?”
程远没答话,只拱手拜别了□□方,那阿圆脆声道:“程大哥真好极了!那个姐姐太厉害,你可别娶她!”
阮忧听了,急道:“你胡说些什么?”
程远忙笑道:“小孩子玩笑话,姑娘且莫与他计较!”
阮忧一愣,冷笑道:“自然是玩笑话!”便回身上马车内去了。
程远便向闫基道:“闫叔叔保重!我实在有要务在身,不能与叔叔叙旧了!李守志那人我知道些,他不会罢休的!你们一路定要小心啊!”
闫基此时似是分外欢喜,面露舒畅之色,道:“侄儿且去办差事吧!如今一切清楚明白,我也是痛快!有我和冯掌柜在,不会出差池!”
“嗯,”冯不老原是立在一旁不言语的,此时面色凝重,似在思虑什么,听得闫基如此说,便缓缓道,“闫老弟怕是要自己去护送陆家人了,我突然想起一事,必得先去办了!”说罢也不等闫基回话,便自己先走了,闫基一时语塞,只是愣愣地望着,许久才道:“冯兄去哪里?”
“太原!”声音还在,只是人早已看不到了。
“他不会怕了李守志吧!”安灵璧轻声道。
“不会!”闫基道,“冯兄说是有事,定是有事!”
这真所谓:巧遇恩人解隐情。
且看下回:沙洲落水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