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东西,刘悯就回国子监了。走得很急切,像是赶着去赴什么约,碧桃折衣裳时不过手脚略慢了些便被他出声催促。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一时间所有人都悄悄朝他看了过去。善来则是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看他高兴,看他隐隐不耐烦,渐渐的自己也烦躁起来,以至于刘悯出府,她没有去送。
刘悯走了之后,善来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做什么都没精神,晚饭也没胃口吃,甚至也睡不着,总是不断想起刘悯同她讲的那些话,关于他的快乐。先前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因为他的快乐而不高兴,这很不应该,也实在没道理,明明她是一心想他好,他难得这样轻松愉悦,她却不为他高兴,怎会如此?她真是不明白。
后来她想,也许是自己太关注他的缘故。
第二天,善来使了小丫头芬儿到怡和堂去,打探刘慎是否在府。芬儿很快回来了,并带回了好消息,善来于是带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出了门。
刘慎听说是善来求见,便搁下书往中堂去,过珠帘时略一抬眼,余光瞥见一绿衣少女抱纸卷盈盈而拜,端庄娴雅,很是不俗,又听其音,从容不迫,细细温柔。
“老爷。”
刘慎稍愣了愣神,想,这女孩子是可惜了。他记得她是十四岁,十四岁而已,出落得这般,色如芙蕖,质比幽兰,莫说普通人家,便是累世官宦,也未必能教养得出来,即使王侯之家的贵女,也有不及的。说来真是奇怪,一个农夫,竟能生出这样一个女儿。
又听她说,“向老爷请罪。”
说是请罪,却不见丝毫慌张,站在主子跟前,泰然自若。
这份定力,刘慎暗暗点了点头,问:“你何罪之有?”
再行过一礼后,善来将当初拜师的始末娓娓道出。“我为人奴仆,不守本分,自是大罪。”又将近来护国寺修缮壁画之事托出,而后献出怀中画卷,择其一徐徐展开。
“还请老爷开恩,允我亲自将画稿奉予恩师,以全我二人师徒情义,此事了,任凭发落。”
刘慎接过画稿,三张全都细看了一朝,点了点头,道:“很好。”又说:“这是你的造化,绝非罪过,发落什么呢?你当然可以亲自将画稿送过去,不必顾虑。”
善来行礼谢恩。
刘慎接着又道:“也不必每旬去,你又没有什么活做,本来也不是要你做奴婢。”说到这里,他想起件事来,转身又回去内室。善来隔着珠帘看他,心中难免疑惑。好在不多时他就又出来,手中捏着一张纸。
“这个你自己收着,你是老太太看重的人,不会错的。”
那是他在萍城时,有一天突然想起来,特意叫人找给他的,善来的身契。他那时也是觉得,要真把这么一个人当奴婢使的话,太糟蹋人了,当时就存了要把身契还给她的心思。
如此体人意的主子,难免要叫人心生奢想。
善来决定放肆一回。“老爷。”她缓缓开了口,“我想到护国寺去……这些是我的心血,如果不能亲手完成它,我实不心甘……”
刘慎笑道:“这是自然,你当然是要亲自将它完成的,将来落成,我一定领着一家人去看。”又说,“护国寺远在城外,来往奔波辛苦,我看你不如就在庙寓住下,成事后再回来,你可以从广益堂挑个人带过去照顾你的起居。”
善来选了绿杨。
紫榆因此很不高兴,明明她才是善来最亲近的人,先前有什么事,都是找她,这次却找别人,且还是去护国寺绘制壁画这样的大事。
她不高兴的有道理,善来不忍伤她的心,便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姐姐,你是主心骨,离了你,咱们这儿不就乱套了?你当然得留下来。”
行吧,这说的也是,紫榆不觉得难受了,高高兴兴地给善来以及绿杨打点行李。
眼看紫榆被善来三言两语哄好了,绿杨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欢欣。自从进了府,她就没有出过门,刘府固然是好,可待久了,难免腻味,有机会能出去,当然是高兴。只是高兴之外,还有顾虑。偷摸将橙枫拉到无人处,悄声讲:“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我的活,你多替我担待些。”橙枫很觉莫名,“我当然要替你干活,这还要你特意嘱托?”
“我的意思是,我的活,你辛苦些,全揽去做了,不要劳烦别人。”
橙枫更不明白了,“这是为什么?怎么就要我全揽去,不该大家分了做吗?”
绿杨再次往四周望了一望,的确是没瞧见人,这才肯把心里话讲出来。
“别分出去,说真的,我有点怕碧桃,不敢劳烦她,你也知道,她心思深,人又……你多受累,替我做了,等这月的月银发下来,我全给你。”
橙枫是了解的,那件事之后,绿杨的胆子就变没有了,时时注意事事小心,唯恐办错事得罪人,也是不嫌累。但是这也不能怪她,橙枫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不要你的月银,你就从外头买朵花给我戴吧,记住了,一定要好的。”
绿杨喜不自胜地应下了。
善来把画稿给弘彻看,问他的意见。
弘彻看过,合掌略作一笑,道:“这很好,你悟性之高,乃我生平仅见。”
弘彻没有指点过善来技法,没有必要,她已经做到极致,不足的只是气韵。她没有自己的东西,只是描摹,正如白才子所说,山是傅康臣的,树是吕元林的,鸟是辜静斋的,那花草虫鱼自然也是别人的,只是模仿,当然不足。
不过如今不同了,诚心念了几年佛经,也就生出了一颗佛心,再执笔时,心中的慈悲宁静便随笔墨一同落于纸上。
佛祖趺坐说法,佛光普照生灵,万花欲放,百鸟鸣唱,信徒皈依。
三面墙,一面是佛祖,另两面则是花鸟及人。
大雄宝殿墙高逾丈,不是抬起双臂就能摸到顶的,因此是搭高架子,人站在架子上,裹了头,罩一件素白对襟长衫,系带束了袖口,左右胸前共挎三只包,一只装各样式画笔,一只装颜色,一只装盛了清水的瓮。
三面墙,画了整一月。起初几天,手臂酸痛非常,连拿筷子吃饭的力气都没有,看得绿杨心疼不已,饭菜全一口口喂到她嘴边,后来适应了,手抬一整天都不觉得累,画得也顺手,这才能在一个月内作完。
人是累极了,好在心中有一口气撑着,一心要将画连续着作完,因此也就什么都不管了,长发松散,箕坐于地,很是没有样子。是因为没有人过来打扰,才敢这样子,要是来了人,被看去了,可就没有脸了。
这一日黄昏,正描着翠翎,墙面上竟慢慢多了一块影,将她的影子盖住了,她忽地一顿,不敢动了。
她知道是来了人,因为听到脚步声,不知道是谁,也不敢回头看,怕丢脸,现在这副样子……只求这人知趣,快些走……
可是过了好久,也不见其有动作,像是要长久待下去,善来心里发起急来,还有些恼怒,但还是不敢做什么,是真的怕丢脸。不料身后的人忽然开口,问:“是善来吗?”语气很见迟疑。
善来瞬间张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回头看。
果然是刘悯,竟真的是他。他身边还站了一个人,一个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
善来立马爬了起来,站直了,肩背紧绷,神色也紧绷。
刘悯瞧着也是不怎么自在的样子,眼神躲闪,没个定处。
倒是跟他一道来的那个俊俏少年,眉开眼笑的,一会儿看壁画,一会儿又瞧善来的脸,来来回回地看,然后忽然偏头对身边人讲:“你说的对,这个果然更好!”说罢将头转过来,还是看善来,笑盈盈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却还不知道我的,我叫李想,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想。”
李想,这个人,善来是知道的。
刘悯在正心堂上课的第三日,约摸巳正时分,博士正绕场讲经,忽然外头一阵喧闹,听着似乎是斥责声,博士受了惊扰,不自觉便住了脚,拧身往门口望,学生们自然也一道望过去。
李想正是在这种众人瞩目的情况下出现的。
也是圆领的襕衫,带儒巾,一副学生打扮,但是拄着根拐,身子溜着,嬉皮笑脸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庄重气,哪里像个学生,泼皮倒差不多,但是长得不错,可以算个好看的泼皮。
好看的泼皮笑嘻嘻地开了口:“博士,实在对不住,腿断了还没好,路走不成,这才来晚了。”
这方博士脾气不好,昨天讲课时提问,一个学生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气得他大骂,诸如粗蠢,朽木,粪土之墙一类,那学生惭愧得不敢抬头,后来一整天没有再讲一句话。
晚到的罪可比粗蠢大得多,不知道方博士要怎么发作。
刘悯以为,起码目无尊长的帽子是跑不掉,不料方博士只是淡淡的一句:“进来吧。”真是很平淡的三个字,讲完了,就不再管,继续讲起自己的课来。
那少年高喊着多谢博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扭了进来,敲得地砖咚咚地响,然而方博士没说一个字,就仿佛他没听见。
刘悯见状,忽地想起那天在杜鹃林里听到的哭声,心中微微有些不适。正想着,咚咚声却突然停在了他身前,他抬头,恰看见这晚到的同窗坐到了他手边一直空着的那个位置。
原来如此。
一想到要和这等泼皮样子的人邻座,刘悯心里颇有些不自在。这时候,他已经把过去的自己忘了,如今他是和自己父亲一样的人,接受不了放诞的人和事。然而这同窗竟出乎意料地很老实,虽说低着头坐在那儿不像个听讲的样子,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影响旁人。刘悯稍稍放了心。
不料才下了学,他就立马挨了过来,迭声问:“你是谁啊?这不是赵霖的位子吗?怎么你坐在这儿?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哪里人?”他的话真多,刘悯一个字都不想答,恰好卢悦来找,在门口喊,刘悯应了一声,转头说了一句对不住,利落起身走了。
再见就是在膳堂,他倒也老老实实的,坐在人堆里,礼节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用过饭,刘悯便到洪知尧的值房去。到底是担了个老师的名儿,洪知尧会在午间为刘悯讲学,并指导文章。今天卢悦来找,就是告诉刘悯,洪知尧伤了风,今日上不成课,刘悯可以不必过去了。但是做学生的,知道老师生病,哪有不问候的道理,因此还是去拜见。到了,被告知洪知尧已经喝了药睡下,刘悯便请师兄转告他那些问候之语。师兄笑着应好,刘悯便告辞转身,只是走了五六步,又转回来。
见他又回来,这师兄就问:“可是还有事?”
刘悯道:“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到院子里的松树下站了,刘悯对师兄道:“想同师兄打听一个人,我的邻座,暂且还不知叫什么,我想知道他习性如何。”
要打听人,却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师兄有些犯难,“长什么样子呢?”
“很英俊的一个人,身量同我差不多,风度倒也还好,只是瞧着有一些疏放,他今日才来,拄着杖,说是伤了腿。”
听说伤了腿,师兄当即就松快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一定是李想,听说他胡闹,被他祖父打断了腿,可有一阵儿没来了。这个人虽说有些时候不很正经,本性却是好的,师弟不必忧心,可以同他好好相处。”
这李想很有些来历,他祖父李征致仕前是文渊阁大学士,文官做到顶的人,李家就是在他手里达到了顶峰。这是个相当有气运的人。
李家也是累世官宦,几代人都在兴都为官,虽说官位都不高,但都十分懂为官之道,没本事没关系,只要对中庸二字有所了悟,再懂得媚上欺下,仕途一定四平八稳。李家自入官场,就用这一套教导子孙,李征也是这样教育儿子的,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教得好,儿子也学得好,所以他至今不明白,当年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十三年前,李征的独子,李想的生父,在平阳一地做县令,这一年是他任期的最后一年,他的父亲已经为他打点好,他可以回京进入六部,大好前途就在眼前,他只需要安心地等,不需要多余的动作,然而他投进了大水里,只为救洪水中的一对姐弟。
他在任上没做出什么功绩,但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水救了治下的百姓。他做县令,百姓见了他,要喊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真的成了青天,他是官,却为两个贫儿丧命。他死在水里,尸首泡得不成样子,迎回尸首那一日,全城百姓跪在街两边号哭,哭一个好官,他们为这个好官盖庙,要他受香火供奉。
民意如此,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圣旨颁下来,称他为百官表率,追封太子少傅,并赐墓,虽没有赐祭,但当时灵柩迎回京城,当今圣上,彼时的齐王,以及其他诸多亲王,都亲到灵前拜祭,齐王还把忠臣的遗孤的抱进了怀里。
李征的官声在同僚间一直很不好,但这回他在灵前哭,同僚们也全都忘了他的不好,纷纷上前安慰,还有人同他一道流下眼泪。后来李征一路官运亨通,甚至入了阁,他当然高兴,却也没昏了头,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入阁是沾了儿子的光,担个虚名已经足够,所以在新帝封赏功臣时主动上表致仕,让出了位子。这样知情趣,当然少不了圣宠。李征回了家,开始亲自教导孙儿,孙儿这会儿已经被惯得不大成器,想叫他改,又下不了狠心,这孩子可怜呐!好在他也想得开,不求这孩子封侯拜相,富贵一生足矣,所以就把他送进了国子监,叫他多认识几个将来做官的朋友,以后能多些人拉他一把。
只是他未免太不成器,十六岁就往花楼跑,气得祖父要抄棍打他。其实棍子根本没打在他身上,哪里舍得打?他是跑路时不小心摔了,磕折了腿,在家养了三个月才重回国子监读书,经营他的人情。
老朋友都见了,李想回到家里,祖父问他这一日如何,他摸了摸腿说,走路还是疼,能不能再歇几天。他祖父吹胡子瞪眼,骂道:“太医说你早好了!再者说,你才走几步路,还能疼死你?”李想不说话了,瘪了嘴,满脸委屈样。
他一这样,老祖父心就软,忙放轻了声音问他:“邻座的新同窗如何?好相处那吗?”
李想大感惊奇,“祖父怎么知道我有了新同窗?”
李征也为孙子走了人情。
“那是刘侍郎,不,现在是刘尚书了,你那新同窗,正是他的独子,才回来京城,我求了人,要他做你邻座,好叫你两个亲近。”
李想问:“哪个刘尚书?”
李征又瞪眼了,“还有哪个刘尚书?现今几个尚书姓刘?不就那一个!我不是和你说过,这都记不住!乐首辅的乘龙快婿!”
听到乐首辅的乘龙快婿,李想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呀!早这样说,我不就知道了吗!怪不得呢,我瞧着一副可怜样,原来就是他呀。”
这话李征听不懂,“什么可怜?”
“刘尚书的独子呀,瞧着挺可怜的……”
“瞧着很可怜吗?”李征觉得应该不至于,“不应该啊,就算早死了娘,那也是唯一的儿子,竟然也受苛待吗?”
“不是。”李想说,“他不是那种受了苛待的可怜,而是他往那一坐,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是那种可怜。”
怎么不可怜呢?公主和相府小姐争夫,害死了人家原配,没娘的孩子,当然很可怜,偏父亲又娶了那香艳故事里的女人,要他在害死他母亲的人手下讨生活,实在太可怜了。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李想很愿意跟刘悯亲近,平心而论,他这个人不算讨厌,又肯拿真心对人好,当然会叫人有所触动,何况他还跟刘悯同在国子监,又邻座,读书吃饭都在一处,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肯花功夫,哪能不成事?不过一个月,就混得很熟了。
熟到能一块去花楼。
刘悯当然不愿意去,严词拒绝了,一点面子也没给李想留。
李想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劝他:“别这样,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我只是爱欣赏美,你不能因为珍奴是风尘中人就看轻她,人家可是色艺双绝,尤其书画,我觉得比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才女们好,你去瞧就知道了。”
他这样说,刘悯也就没再反对。
到了花月楼,既见了珍奴,也见了珍奴的字和画,刘悯兴致缺缺,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要走。
李想不防如此,他以为刘悯也该跟他当初一样赞口不绝,否则为什么献宝一样领他到这里来?他势必要问个清楚。
刘悯被他缠得受不住,这才同他说:“她是很好,可我见过更好的,当然不以为奇。”
更好的,李想当然要见,又是一轮轮夹缠,刘悯实在受不了,只得答应他。
其实心里也是有一些得意的。
善来就是很好。